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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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軍機直廬也很熱鬧。軍機章京齊集待命,內務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裡伺候差使,各王府、各部院都派人來探聽消息,而軍機大臣卻還議論未定。 第一件要決定的事是,該不該即時宣佈哀旨?如果即時宣佈,怎麼說法,大行皇帝崩在何時?奕劻還說,國家的重臣,不止於軍機,親藩在此時亦當有表達意見的機會,所以該由攝政王監國召集一次重臣會議,以期局勢不致因有大喪而混亂。 這一來頭緒紛繁,更難作出結論。最後是世續說了一番很扼要的話:「現在部署的辦法都有了,不過一件一件去做,得要有工夫。」 世續接著說:「明天一早先發征醫的上諭,再發皇上駕崩的消息,再發懿旨,嗣皇帝入承大統,攝政王監國。按部就班的來,晚一天什麼都有了。」 「我贊成!」袁世凱說:「時候不早了,不能再議而不決。等消息的人,得趕快打發,不然謠言更多,於大局不宜。」 「對!」奕劻仍舊當自己是軍機領袖,以為他作了決定,便是最後的決定,向值班的蘇拉揮手說:「你去告訴他們,今天沒事,叫他們回去吧!」 於是探聽消息的人紛紛散去,軍機大臣繼續議論鹿傳霖提出來的一個顧慮:革命黨鬧得很厲害,只怕會乘機起事,是不是該調兵入衛? 這又是意見紛歧的一大疑問。載灃贊成此舉;奕劻認為這要問袁世凱;而袁世凱不作肯定的表示,只說調兵雖有必要,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紛擾。世續則以為兵不必多調,只要宮禁森嚴即可。而張之洞則極力反對調兵入京。 「這樣做法,徒然引起紛擾。而且一調兵,花費很不少,有這筆錢,不如拿來救濟貧苦小民,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!」 「張中堂見得極是,本來冬天一到,原就該辦賑濟了。」袁世凱說:「而且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遺澤,監國的德政。」 有這樣面面俱到的關係,誰也不會有異議,當即商定,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,預備五十萬銀子,放給需要周轉的銀號、錢鋪、典當,盡力維持市面的穩定。 這時已經醜末寅初,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時,但除張之洞起居無節,熬個通宵不算回事,以及袁世凱精力充沛,尚無倦容以外,其餘諸人,都是呵欠連連。首先是鹿傳霖表示,非假寐片刻不可,提議暫時休息。好在直廬中已有準備,各人的聽差早都攜來軟厚的寢具,一聲招呼,各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處,伺候解衣入寢,只有張之洞要喝「卯酒」,袁世凱已備有極精的肴饌,正好陪他小酌。 兩人是在臨水的一座小閣中,把杯傾談。「中堂,」袁世凱說:「看慈聖今晚上召見,神清氣爽,病情似乎不如傳聞之重!」 張之洞搖搖頭,壓低了聲音說:「夕陽無限好!」 「是的,」袁世凱亦是很低的聲音,「迴光返照?」 「應作如是觀!」張之洞不勝感慨地:「女主專權,前後三十餘年之久,自古所無,可惜,後起無人。今天的局面,恐怕曾、左、胡所夢想不到的。」 「真是!」袁世凱說:「我聽人提到孫中堂的話,意味極深。」 「喔,孫燮臣怎麼說?」 孫家鼐是從親貴的人品、學問,看出清朝的國祚,已有不永之勢。他曾深致感慨,道是:「不但象老恭王不可複見,以今視昔,連老惇王都可算是賢王了!」 「這話很有意味,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。宋太宗曾命術者相諸皇子……」 張之洞喝口酒,拿幾粒松仁放入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為袁世凱講宋朝的掌故。宋太宗曾召術士為其諸子看相,此人斬釘截鐵地說:「三大王貴不可言。」宋初皇子封王,文書稱殿下,口頭稱大王,「三大王」就是皇三子,也就是後來的真宗。 「事後有人問那術者,何以見得三大王貴不可言?他說,他看三大王的隨從,將來一個個都會出將入相,其僕如此,其主可知。燮臣的看法,由此而來。」 「有道理,有道理!」袁世凱說:「能識人才能用人。就如中堂幕府之盛,亦不是偶然的。」 「你別恭維我!倒是慰庭,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,頗為人側目。」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:「你自己該知道才好!」 「中堂,」袁世凱乘機有所試探,俯身向前,用極低的聲音說:「世凱有段心事,久已想求教中堂。做事容易做官難,做大官更難!這幾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,實在灰心之至。如說皇太后仍舊能夠視事,我不敢輕易言退,庶幾稍報特達之知。倘或皇太后不諱,請中堂看,我能不能告病?」 「你為什麼要告病呢?」張之洞脫口問說。 袁世凱有些困惑,不知他是明知故問,還是懵懂得連他的處境跟崔玉貴相似都不明白。細想一想,必是明知故問。既然如此,就不必說實話,他思索一下答說:「中堂請想,監國庸弱,慶王衰邁,鹿相重聽,世相依違其間,除了中堂以外,世凱複何所恃?」 這頂足尺加三的高帽子,套得張之洞越覺醺然:「總還有一個我在這裡!」他說:「如果你急流勇退,試問,我又何所恃?」 袁世凱不即作聲,好半天才說:「我之躊躇,亦就因為跟著中堂還可以做點事。九年立憲,關乎清朝的存亡,實在亦不忍坐視不問。」 「就是這話囉!」張之洞說:「頗有人把我比做範純仁,難道範純仁的長處,就只是調停宮禁?」 「是啊!如果不是這件惱人的事,則以範文正公的令名,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業!」 這一說,益使張之洞雄心勃勃,自覺調和滿漢,匡扶親貴,能負得起這份重責大任的,舍我其誰? ※ ※ ※ 十月二十一,清早先將征醫的上諭發了出去,以示皇帝大漸。遺詔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,雖已擬好,卻還不能發,因此,載灃監國的身分,亦還不能宣佈。但事實上,監國已在行使大權,總得有個明白的表示才好。 最後是張之洞想出來一個辦法,背著奕劻跟世續說:「倘有懿旨,說朝會大典,常朝班次,攝政王在諸王之上。這樣,雖未宣示攝政王監國,已指出攝政王的地位,高於掌樞的慶王。我想天下臣民,皆能默喻。」 「通極,通極!」世續翹一翹大拇指:「我看也不必請懿旨了,跟監國說一說,立刻明發,也不算矯詔。」 事機也很巧,恰好奕劻身子不爽,要回府去召醫服藥,正好把這道上諭發了下去,而就在這時候,傳來消息,說慈禧太后病勢突變。於是一面由內務府大臣,帶領施煥、呂用賓去請脈,一面派軍機章京,趕緊將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來。 「怎麼回事?」他詫異地問:「昨兒召見還好好兒的!」 「暈過去一會。」世續回答他說:「醒是醒過來了,聽說神氣非常不好!此刻要那兩道懿旨看,又讓擬遺誥!」 「喔,」奕劻說道:「我先看看那兩道懿旨。」 一道是以溥儀入承大統,早就擬好的,另一道派攝政王監國,剛剛脫稿。奕劻接來一看,上面寫的是:「現在時勢多艱,嗣皇帝尚在沖齡,正宜專心典學,著攝政王載灃為監國,所有軍國政事,悉稟予之訓示裁度施行。俟嗣皇帝年歲漸長,畢業有成,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。」 奕劻看完,向張之洞問道:「香濤,你看如何?」 「但願這道懿旨有用。」 這道懿旨有用,便是慈禧太后危而複安,倘或駕崩,所謂「悉稟予之訓示,裁度施行」便成了空話。因為慈禧太后並不如列朝皇帝,賓天以後有「聖訓」的輯錄,可作為稟承的依據。 「事到如今,我可實在不能不說了!」奕劻仍是以長輩的姿態向載灃說道:「嗣皇帝親政,總還有十三四年,攝政王監國就得監到底!」 載灃不懂他的意思,鹿傳霖聽不見他的話,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。其餘的人完全明白,奕劻的意思別再蹈太后垂簾的覆轍。 「太皇太后最聖明不過。」張之洞說:「把這兩道懿旨送了上去,必有指示。」 「要不要在遺誥上說明白?」 「不要,不要!」 「是的,不必說明白。」袁世凱立即附議。 奕劻也想明白了,遺誥上寫明垂簾不足為訓,豈不就等於當面罵慈禧太后?所以他亦同意,「不寫也好,看上頭作何指示。」 於是一面由張之洞與鹿傳霖督同軍機章京草擬遺誥,一面由世續派出人去分幾路打聽消息。奕劻與袁世凱坐以待變,默默地在打算心事,只有監國的攝政王走到東問兩句、走到西望望,不知他是在巡視還是不知幹什麼好。 消息陸續報來了,「吉祥板」已經送到瀛台,由皇后帶同崔玉貴替大行皇帝小殮,欽天監選定明天卯正,也就是清晨六點鐘大殮。 「那麼移靈呢?」袁世凱向來接頭的內務府大臣繼祿問說:「定在什麼時候?」 「這得請示監國、王爺跟各位中堂。」 「我先請問,」袁世凱說:「是不是停靈乾清宮?」 「是!」 「由西苑移靈到大內,打寬一點,算他三個時辰好了。今晚十二點鐘啟靈,也還來得及。」袁世凱解釋他選這個時間的原因:「這得戒嚴,晚一點好,免得驚擾市面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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