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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三


  「香濤,你看用幾唱?」奕劻肚子裡也有點墨水,徵詢地說:「七言詩第五字謂之詩眼,不過既是一平一仄,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,似乎可惜了,不如用四唱。你意下如何?」

  「王爺是大宗師,命題自有權衡,說四唱就是四唱。」

  奕劻點點頭,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蛟斷四唱,每位限作兩聯。我有小小彩物,聊佐清興!」

  說著,向貼身跟班招一招手,隨即捧來一個錦盒,揭開盒子,放在銅盤前面。大家都走近來看,見是一枚通體碧綠的翡翠錢,上鐫「多文為富」四字。玲瓏雅致,是極好的一樣珍玩,都有愛不忍釋之意。

  「臨淵羡魚,不如退而結網!」張之洞揮著手說:「快請構思去吧!」

  說完,他吹旺了吸水煙用的紙煤兒,親手去燃著了香。火大香燥,一下子便燒了一截,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。

  就這時候,只聽得有人朗然高吟:「斬虎除蛟三害去,房謀杜斷兩心同。」

  發聲之時,便驚四座,循聲去看,是蔡乃煌抑揚頓挫地在念,念到「同」字,易順鼎將筆一擲,袖手說道:「我要擱筆了!」

  「果然好!」張之洞毫不掩飾他受了恭維的愉悅之情。

  當然,奕劻與袁世凱亦都面有得色。上聯用的是周處的故事,一虎一蛟,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鴻璣與岑春煊;下聯無疑地,以唐初賢相,開貞觀之治的房玄齡、杜如晦擬袁世凱、張之洞,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學士之首,擬張之洞的身分,更覺貼切。

  至於逐瞿罷岑,都知是奕劻兩番獨對的結果;然則斬虎除蛟的周處,當然是指他。奕劻回想這兩件快心之事,不自覺地浮現了笑容。

  ※ ※ ※

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魚胡同的住宅宴客,請的是來京祝蝦的各省巡撫。但聞風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,因為這天那宅的堂會,有出難得一見的好戲,是那桐親自提調的。

  這齣戲的名目,叫作《轅門斬子帶槍挑穆天王》,那桐指名派角色:譚鑫培的楊六郎;龔雲甫的佘太君;賈洪林的八賢王;金秀山、郎德山的焦贊、孟良;朱素雲的楊宗保;王瑤卿的穆桂英,連木瓜都派的是王長林。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,不能聚此頂尖尖於一齣戲中。因此,原來只預備了七桌席,結果加了一倍都不止。

  張之洞與袁世凱自是此會的上賓。這兩個人的性情中有一點相同,都不喜歡聽戲。他人聚精會神地注視著臺上,張袁兩人卻覺得乏味之至。袁世凱還能勉強撐持,張之洞則連坐都坐不住。但不願掃大家的興,也要顧到主人的面子,托詞離席,在客廳休息。

  剛剛坐定,袁世凱接踵而至。張之洞是坐在一張加長的紅絲絨安樂椅中間,此時身子略挪一挪,以示禮讓。袁世凱便一面挨著他坐下,一面說道:「我樣樣趕不上中堂,只有不喜優孟衣冠這一點,跟前輩相象。」

  「少小不習,無可奈何。」張之洞說:「生不逢辰,不是歌舞昇平之時,遇到這樣的場合,只增感慨!」

  袁世凱不知道他這話,是不是有不滿於慈禧太后經常在宮中傳戲之意,不敢往深裡去談,只說:「中堂傷時憂國,白頭相公,心事誰知?」

  這是迎合張之洞言談的語氣,不著邊際的一種恭維。那知在受者恰恰搔著癢處,半睜半閉的雙眼,倏然大張,「畢竟還有人識得我的苦心!慰庭,」他很認真地說:「不可與言而與之言,謂之失言;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,謂之失人!今天我可為知者道,我不想做『小範老子』,那知竟做了範純仁!」

  這兩個人名,對袁世凱來說,比較陌生。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,似乎是西夏人,稱范仲淹為「小範老子」,說他「胸中有千萬甲兵」。張之洞心儀范仲淹,結果卻成了專事調停劉後與宋仁宗的範純仁,范仲淹之子。在這濃重致慨的語氣中,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,志在調和兩宮的歧見。

  這正是一個絕好的為蔡乃煌進言的機會。未答之前,袁世凱先擺肅然起敬的神態,「中堂的苦心,真可以質諸鬼神!」

  他說:「列帝的在天之靈,一定庇佑社稷老臣!」

  張之洞感動極了,淚光閃閃地說:「慰庭,慰庭,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!」

  「精忠所至,自然感人。」袁世凱急轉直下地說:「止庵先生,亦是當代第一等人物,可惜,這大關目上,錯了一步!」

  「喔,」張之洞左右看了一下,將顆紮著小白辮子的腦袋歪著伸過來,含含糊糊地說:「久已想動問了!瞿止庵勾結外人,買通報館,密謀歸政,其事究有幾分是真?」

  「這很難說。不過,」袁世凱亦將聲音壓得極低:「西林與康、梁有往來,千真萬確!康、梁固無可厚非,但就愛君而言,誠所謂『愛之適足以害之』。中堂未到京以前,有一道密旨,為皇上征醫,這就是愛之適足以害之的明證。天幸有中堂有樞,戊戌之禍,必不致複見!」

  張之洞不自覺地連連點頭,「如果我早入樞十年,豈有戊戌之禍?」他想了一下說:「慰庭,房謀杜斷,你的耳目比我廣,必可醫我不逮。」

  「不敢!」袁世凱答說:「凡有所命,必當盡力。」

  張之洞不答,瞑目若寐,好久方睜眼問道:「弭禍以何者當先?」

  袁世凱想了一下答說:「母子和好!」

  這是迎合張之洞的說法,言語便更覺投機了,「母子和好又以何者當先?」他當考學生似地問。

  「勿使慈聖有猜疑之心!」

  「如何而可致此?」

  「很容易,也很難。」袁世凱說:「容易是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白,難是這一句話不便逢人就說。唯有付託得人,照這句話盡力去做,自可不使慈聖猜疑,母子和好!」

  「嗯,嗯,言之有味!慰庭,試言其詳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挪一挪身子,向張之洞耳語:「康、梁借保皇為名,在海外招搖,康有為自命『聖人』,而形同盜蹠,到處斂財,飽入私囊。皇上為此輩所愚,以致落到今日。不過事成過去,慈聖已不會把這筆帳記在皇上頭上,但如西林之流,勾結康、梁,想利用皇上,逞其覆雨翻雲的伎倆,慈聖對皇上就不能沒有戒心!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,保護聖躬唯在約束西林的妄行蠢動。西林以在野之身,逗留上海不去,必得有妥當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!倘有危及聖躬的舉動,能在期前密報,那時請中堂作主,或者勒令回籍,或者派人警告,斷然壓制始得弭大禍於無形!」

  「高明之至!」張之洞說:「即我設謀,亦無以加君之上。

  只是這個妥當可靠的人,倒不易羅致。」

  「現成有人!」

  「喔!」張之洞側臉問道:「那位?」

  「蔡伯浩。」袁世凱說:「讓蔡伯浩回任,唯公一言為斷。」張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,應聲答道:「好!讓蔡伯浩回任。」

  【一〇一】

  十月初七,進京祝蝦的督撫、將軍、提督都奉到恩旨,十月初九、初十、十一共三天准「入座聽戲」。年過五十的封疆大吏,另賞「西苑門坐船」。因為慈禧太后萬壽,是在西苑唱戲三天。

  宮中戲臺很多,最大的一處在熱河避暑山莊,其次是甯壽宮的暢音閣,再次是頤和園的頤樂殿。這三處戲臺,都分三層,台下有五口大井,開井的作用,不但為了聚音,也等於又加了一層,有幾出魚龍曼衍的大戲,如「地下金蓮」、「寶塔莊嚴」等等,都是用絞盤從井中吊起蓮花、寶塔之類的砌末,能令人目炫神迷,想不透怎麼回事。

  此外如大內的長春宮、淑芳齋,頤和園的排雲殿、聽鸝館,都有戲臺,只是規模甚小,不足以容廷臣。介乎其間的一處戲臺,是在西苑豐澤園,太監稱之為「暖合」,因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,在冬天就比三大台來得暖和,所以有此別名。

  開戲是在朝賀以後,約莫九點鐘左右,奉旨准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,都已趕到豐澤園。唱戲之處是在兩廡,分隔成很多間,依職名高低預先排定。東面第一間是慶王奕劻以次的親王、郡王,西面第一間是以孫家鼐為首的滿漢大學士。這一列的最末一間是四川總督陳夔龍,與三名正一品武官:馬玉昆、姜桂題、夏辛酉。

  不久,太監們遞相傳呼:「駕到!」群臣各就原處下跪。只見一乘黃緞軟轎,迤邐而來,扶轎杠的還是李蓮英與崔玉貴。轎前有人,是皇帝,轎後更有人,皇后、妃嬪、公主、福晉,少不得還有「女清客」繆太太。

  等慈禧太后降輿升上設在台前正中的寶座,王公大臣各就原處三叩首。隨即聽得一名聲音洪亮的太監,高聲宣旨:「賞克食!」

  他的話一完,西角門內出來一列太監,每人手裡捧一個朱漆金龍盒,魚貫行至慈禧太后面前,頭一個便即站定。崔玉貴上前揭開盒蓋,半跪著用他那既尖且銳的左嗓子說道:「請老佛爺過目。」

  「東西新鮮不新鮮?」慈禧太后問道。

  「新鮮!還冒熱氣兒呐!」

  「好!快分給大家吃吧!多備熱湯、好茶。」

  崔玉貴答應一聲,親自帶領太監分送食盒,每人一個。天廚珍味,果然不凡,不過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,內務府大臣預先發了通知單,共湊銀子三千兩,犒賞太監。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,每人要派到五十幾兩銀子。

  群臣進食之時,台前張起兩張大幕,一張由北而東,一張由北而西,三面各不相見,只見臺上的角色,名為「隔坐」。

  到得午正時分,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賞的一出《四郎探母》,唱到「回令」,太監傳旨賜宴。筵席設在偏殿,時逢薄雪,熱氣騰騰的一品鍋,大受歡迎。平時講究威儀禮節的王公大臣,此時都非常隨和了,找個位子坐下來,大口喝酒,大塊食肉,吃得一飽,仍回原處去聽戲,直到上燈以後的六點鐘,方始撤幕。戲散以後,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,方始退去。

  這樣一連三天,每天有八、九個鐘頭的戲。慈禧太后聽遍了京中的好角色,大過戲癮,而皇帝卻累得要病倒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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