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六四四 | |
|
|
「嗯,嗯!」奕劻深深點頭,「我明白,我明白。你的心跡,上頭一定嘉許。」 「只要上頭能知道臣下的心跡,累死亦無話說。不過……,」袁世凱遲疑了一會,終於說了出來:「除王爺以外,頗有幾位親貴對我不諒。這一點,提起來叫人洩氣。」 奕劻閉著嘴不作聲,吸了半天的水煙,才慢條斯理地說:「不盡是親貴,也不盡是旗人,雙目盯緊了你看的,大有人在!」 袁世凱把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。「不盡是親貴」,意指還有鐵良等壽,「不盡是旗人」更為明顯,漢人中相嫉的也很多。 「雙目」自然是指瞿鴻璣。袁世凱心想,有此人當政,終是自己的一大隱患,如果要假手奕劻以攻瞿,先得切齒于瞿。這有一個人可以利用。 於是他說:「王爺的話,真是入木三分。不過光是外頭有人跟我為難,我不怕,說句狂話,同為督撫,做了些什麼事,是有目共睹的,就怕裡頭有人在發號施令,勾結起來蒙蔽上頭,那就危乎殆哉了!」 「啊!」奕劻睜大了眼問:「你是說那條瘋狗的亂咬,是有人指使的?」 奕劻口中的「瘋狗」是指岑春煊,所謂「有人」彼此也都能默喻。袁世凱看話已生效,反不肯明白承認,只說:「王爺多留點兒心就是了!」 奕劻緊閉著嘴想了好一會,突然一拍茶几,「不錯,怪不得!就說周榮曜那件事好了,頭一天見上諭,當天瘋狗就上折參了,也不能這樣子快法,明明是先通了消息,早就擬好了奏稿在那裡的!」 原來周榮曜是奕劻一手扶持,以候補三品京堂,任為駐比國公使。丹詔晨頒,白簡夕至,說周榮曜原為粵海關管庫的書辦,侵蝕公帑,積資數百萬,在廣東與官紳往還,儼然大人先生。當譚鐘麟督粵時,與不肖官吏勾結,益自驕縱,因而納賄京朝,廣通神氣。接著列舉周榮曜蠹國病盲之罪,奏請革職查抄。 電奏一到,瞿鴻璣力主嚴辦,周榮曜求榮反辱,做了未出國門的幾天公使,反落得個傾家蕩產的結局。瞿鴻璣最陰損的一著是,周榮曜簡派為公使,由外務部奏保,他以外務部尚書的身分,坦承失察,自請處分。其實,這是奕劻以外務部總理大臣的資格,所作的決定,瞿鴻璣這麼說,等於指槐罵桑。雖然「上頭」並無處分,但奕劻這下子搞得灰頭土臉,也就很夠受了。 「這條瘋狗,原來是有人放它出來亂咬的。」奕劻氣得直吹鬍子:「走著瞧吧!」 「王爺別動氣!若鬧意氣,有損無益。」袁世凱突然問道:「廣西剿匪的車費,聽說已經銷了?」 「是啊!報銷三百多萬。」 「按說,三年工夫,花三百多萬也不多。不過報銷總是報銷,要報了才能銷。」 這話中就有深意了。按常情來說,軍費報銷是例案,只要戶、兵兩部打點好,照例規送上一筆為數可觀的「部費」,軍費報銷就無有不准的,但話雖如此,畢竟審核准駁之權在朝廷。奕劻懂得袁世凱的意思,是不妨拿廣西剿匪的軍費報銷來跟岑春煊為難。 「可是,」奕劻問說:「他有粵援在,能不准嗎?就駁了他的,也不能請旨派大員查辦啊?」 「一定有辦法的!王爺不妨找人問問。」 不必找人去問,奕劻自己就想通了。這有兩個步驟,第一步是拖。軍費報銷的冊子很多,隨便找些疑義,諮請查複,一來一往就是幾月的工夫,這樣三、五次下來,兩三年工夫輕而易舉地拖了過去。 第二步是找機會將岑春煊調開,然後翻那樁軍費報銷的案子,派人到廣東徹查,結結實實找些侵吞兵餉的證據出來。那時候瞿鴻璣固無能為力,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護,縱不能將岑春煊下獄治罪,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身來。 這個辦法是在轎子裡想出來的。下了轎不到軍機處,先到外務部的朝房找那桐,不是為了跟他商議,是有這麼一件很得意的事,心癢癢地非告訴那桐不能寧貼。 聽奕劻講完,那桐一蹺大拇指說:「王爺這一著真高。到那時候,給他來個降三級調用,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!」 「對!」原來大員獲譴,不怕革職,只怕降級。因為革職的處分,只要找到機會,譬如有人奏保,或者慶典覃恩,一下子就可開複,降了級就要按部就班往上爬,得好幾年才能官復原職。所以奕劻很起勁說:「對!降三級調用,拿個從一品的現任總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補道,那才好玩呐!」 「這不算好玩兒!」那桐笑道:「拿這個候補道發交土膏總局總辦柯逢時差遣。王爺,你道如何?」 奕劻縱聲大笑,笑得涕泗橫流,沾滿了花白鬍子,笑停了說:「琴軒,你可真是損透了。」 「慢點!」那桐放低了聲音說:「王爺,你剛才的話,是說著玩兒的吧?」 「怎麼?」奕劻笑容盡斂,「你從那一點上,看出我是在說笑話?」 「如果王爺不是說笑話,可得趕快進行。軍費報銷,到底還是以戶部為主,張冶秋最聽瞿子玖的話,一下奏准核銷,還玩什麼!」 「嗯,嗯!不錯!」奕劻矍然,「琴軒,你出個主意,該怎麼把它拖下去?」 那桐沉吟了好一會答說:「只有在鐵寶臣那裡下手。我有一整套辦法,回頭到王爺那裡細談。」 ※ ※ ※ 下了朝,奕劻關照門上,訪客一律擋駕:「除非是那大人、袁大人。」 那桐很早就到了。圍爐傾談,從從容容說了一套辦法,主要一點是,讓鐵良真除戶部尚書。 鐵良——鐵寶臣的底缺是戶部右侍郎,但卻署理著兩個尚書:兵部與戶部。這是親貴揄揚,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。那桐認為不如送個人情,保他真除。然後叮囑他切實整頓軍需,嚴杜浮濫。話既冠冕堂皇,加以鐵良喜與漢人作對,這一下自然就不會輕輕放過岑春煊的軍費報銷了。 奕劻欣然同意。問起鐵良的底缺,該給什麼人?那桐乘機為柯逢時說話。奕劻笑了,「琴軒,你糊塗了!」他說:「那是個滿缺,柯遜庵怎麼能當?」 「不到任辦事,掛個銜頭,漢缺、滿缺似乎不生關係。」 一則是那桐說項,再則柯逢時的孝敬甚豐,奕劻終於點點頭,「好吧!」他接著說:「回頭慰庭要來,你就在這裡便飯,替我陪陪客。」 那桐遲疑未答。他繼了內務府的遺風,精於肴饌,喜好聲色,這天約了兩個「相公」在家裡吃飯,一味魚翅花了廚子三天工夫,一想到便覺口中生津,但奕劻相邀,又是陪袁世凱,似乎亦不便辭謝。 奕劻看出他的為難,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,便即笑道:「怎麼著,有什麼美食,何妨公諸同好?」 那桐很見機,急忙賠笑說道:「正在想,有樣魚翅,不知道煨爛了沒有?」說著,招招手將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頭喚來,「煩你傳話給跟來的人,回去叫廚子把魚翅送來,還有客……」 那桐沉吟著不知如何措詞,奕劻卻又開口了,「還有客?」 他問:「是誰啊?若是要緊的,我放你回去。」 「不相干。」那桐只好實說了:「是二田。」 「二田?」奕劻想了一下問:「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譚的田桂鳳,還有一田呢?」 「田際雲。」 「原來是『想九霄』!」奕劻笑道:「也是個脾氣壞的。算了,算了,不必找他們吧!」 那桐亦不願多事,告訴傳話的丫頭說:「你告訴我的人,有兩個唱戲的來,每人打發二十兩銀子,讓他們回去。」 於是一面等袁世凱、等魚翅,一面閒談,奕劻忽然問道:「文道希的近況如何?」 「文道希?」那桐答說:「去年就下世了。」 「下世了?」奕劻不由得嘆息:「唉!可惜!」 「王爺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呢?」 「我是由『想九霄』想起來的。」 「原來如此!」那桐笑了。 原來「想九霄」的脾氣很壞,得罪過好多士大夫,有一次惹惱了文廷式,信口罵了句「忘八旦」,與「想九霄」恰成絕對。於是有人便說:「才人吐屬,畢竟不同,連罵人都有講究。」而「想九霄」的名氣,經此一罵,卻愈響亮。 於是由文廷式談到翁同龢,由翁同龢談到戊戌政變,奕劻不勝感歎的說:「琴軒,宦海風濤,實在是險。載漪、剛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時候,我都差點老命不保!唉,談什麼百日維新,談什麼國富民強。你我還有今天圍爐把杯的安閒日子過,真該心滿意足了。」 「王爺的話是不錯,無奈有人不讓你過安閒日子!」 |
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