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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二


  旨意中不提憲政,袁世凱等人奏請立憲的原折亦留中不發,朝廷的意向就很明顯了。好些自命識時務的功名之士,為了東西洋的立憲政體,尤其是日本「明治維新」,繼以立憲所獲致的實效,買了好些書日夜鑽研。「虛君制度」、「責任內閣」、「上下院議員」、「行使同意權」等等名詞,琅琅上口,滿以為重臣會奏的摺子一發抄,必是廣諮博議,那時應詔陳言,平步青雲,富貴可期。如今是都落空了。

  幸好,上諭中有「嗣後再行選派,分班前往」的話,可見朝廷對遣官考查政治,視作經常應辦之事,不論如何,出洋去走一趟,總是好事。所以仍舊有些人很起勁,上條陳、上說帖,都在「洞達原委」這句話上大作文章。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書桌上,無不堆滿了這些文章。

  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下工夫去細看,因為都知道朝廷此舉,是搪塞民意,根本沒有什麼「還政於民」的打算。那些「離經叛道」的文字不看沒有事,看了難免印入腦中,一不小心,形諸口頭,尤其是在奏對之時,更為不妙,所以是不理會的好。

  因此,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,有的是巴結差使,有的為了長身價,有的志在廣見聞,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購古董,而載澤則另有深心。

  原來自載灃赴德謝罪歸來,談起瀛海之遊的見聞,親貴中都憬然有悟,歐洲的王室,安富尊榮,長享太平歲月,都有一套維繫地位的巧妙手段,譬如德國是由親貴典軍,將兵權抓在手裡,才能保證政權於不墜,所以載灃已經奏明慈禧太后,將他的兩個胞弟,老六載洵、老大載濤,送到德國去留學,一個學海軍,一個學陸軍。

  除此以外,當然還有別樣方法,但非實地考察,不能明瞭。考察又非與王室交遊,不能悉其底蘊,而交遊必須地位相當,是故非派親貴不可。但派到載澤,卻別有緣故。

  載澤是疏宗——聖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,四傳為

  「奕」字輩,其中有個奕棖,有七個兒子,頂小的就是載澤。幼年隨母入宮朝賀,以偶然的機緣,頗得慈禧太后的憐愛。其時,「老五太爺」惠親王綿愉的第四子奕詢病歿無子,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載澤,為奕詢的繼嗣。

  這一來立刻就有好處。因為載澤的爵位,照宗室封爵之例,最多只得一個「奉國將軍」,服飾同于三品武官,是所謂「閒散宗室」,一為奕詢的嗣子,襲爵為輔國公,入于「王公」之列,身分便大不相同了。

  到得光緒初年選秀女時,載澤更蒙慈禧太后賞識,指婚都統桂祥之女,成了皇帝的連襟,皇后的大姐夫,也就是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婿,關係更自不同。

  載澤的婚期在光緒十三年四月十九,佳禮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棖病重,危在旦夕,可是載澤不敢奏請改朝。及至喜事正日,這面抬進花轎,那面貼出殃榜,奕棖就死在這一天,而吉期不改。一時賀喜的漢大臣如翁同龢等,詫為聞所未聞奇事,而慈禧太后卻說他「孝順有良心」,越發另眼相看。這一次派出洋,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個資格,預備要好好用他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考察政治四大臣變成五大臣,輔國公載澤、兵部侍郎徐世昌、戶部侍郎戴鴻慈、湖南巡撫端方以外,另外又加了個商部右丞紹英。

  選隨員、定旅程、辦行裝、定船票,一切齊備,八月十九請訓,二十六黃道吉日啟程,乘火車南下,預備在上海坐太古輪船放洋。

  鐵路局預備的專車一共五節,前面兩節供隨員乘坐,第三節是五大臣的花車,第四節僕役所乘,最後一節裝行李。一大早就在前門車站,八點剛過,送行的人陸續到達。首先到的是徐世昌,接著是紹英、端方、戴鴻慈,最後到的當然是載澤。

 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,第一等是王公大臣,上花車寒暄,「一路順風」、「旅途保重」,說過了下車,川流不息地此來彼往;第二等的站在車窗外的月臺上,得便才能賠笑跟五大臣表達送行之誠;第三等的便只是遠遠站班,但望車中人能一顧盼,發覺他也來送別,便不虛此行了。

  「各位大人!」專車的車長在花車門口高喊:「專車准九點鐘開,還有一刻鐘,送行的大人們請下車吧!」

  此言一出,紅頂花翎來送行的人,紛紛下車,而前面的隨員,後面的僕役,或者巴結上司,或者伺候主人,便紛紛湧向花車。前面還好,後面卻有載澤所攜的侍衛,守住車門。有個瘦瘦小小、三十來歲的漢子,身穿藍布薄棉袍,足登皂靴,頭上戴紅纓帽,兩手虛虛護著腰間,正待跨過兩車相接之處的鐵板,為侍衛攔住了。

  「你是幹嗎的?」

  「徐大人的跟班。」那漢子是安徽安慶府的口音。

  「這會兒快開車了,別往裡擠吧!」

  「不行啊!我家大人會找我。」那漢子說:「剛才我上錯車了。」

  後面這句話令人不解,「你該上那一輛車?」侍衛問。

  「自然是花車,我得跟著我家大人。」

  「那麼,剛才怎麼不跟了上去呢?」

  「月臺上人多,擠散了。」

  侍衛起疑了,瞪著眼一打量,指著他腰際問:「你懷裡揣著什麼?」

  一語未畢,「哐啷」一響,倒退車頭接上了車廂,力量猛了些,五節車一齊大震,「哐啷啷」一連串的響聲。站著的人都立腳不住,侍衛已倒向那人身上。就這時砰然巨響,車廂頂上開了花,硝煙之中飛起來碎木片、鮮血、斷手、斷足,嘩啦嘩啦地落在車廂頂上,好一會才停。

  五大臣魂飛天外,載澤用一隻受傷的血手,摸著自己的脖子問:「我的腦袋呢?」

  ※ ※ ※

  此行當然中止了。五大臣之中,只有載澤、紹英受輕傷,死了三個五大臣的隨從。刺客死得最慘,下半身炸掉了,卻留著上半身,嵌在兩節車廂之間。臉上血肉模糊,看得出一雙眼睛鼓得銅鈴似的。

 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。只是有內行指出,刺客所帶的炸彈,簡陋異常,並無引線,一撞即炸,所以有此結果。

  「兇手是誰啊?」從慈禧太后到宮巷小民都在這樣問,卻無答案。而有個人,卻非找到答案不可。

  這個人叫趙秉鈞,字智庵,直隸人,出身不高,據說幼年是官宦家的書僮。為人極工心計,且善逢迎,因而以一個佐雜官兒,為袁世凱所賞識,連連升官,五六年工夫就當上了道員。

  他這個道缺叫作「巡警道」。辛酉之亂以後,袁世凱創辦警政,由天津推及京城,收編聶士成的潰卒,訓練成巡警,即由趙秉鈞主持其事。

  在京師的巡警,隸于工巡局,歸肅親王善耆管理,實際上是趙秉鈞在當家。如今輦轂之下,有此用炸彈謀害大臣的情事發生,自然朝野震驚,非追究個水落石出不可,而居然連兇手的姓名都不知道!這件事如果沒有交代,趙秉鈞自知丟官是丟定了,所以親自策劃監督,寢食俱廢地展開搜索。

  幸而刺客的面目猶自完好,用藥水洗淨了,攝成照片,印了數百份,分發給所有的便衣偵探,到客棧、會館、廟宇,以及任何可以作為旅客逗留之處去查、去問。

  問來問去,終於問出結果來了。在桐城會館有個小女孩,認出他就是在會館住過的「吳老爺」,桐城的世家子吳樾。

  於是,桐城會館的執事被捕,帶到工巡局,由趙秉鈞親自審問。這個執事自道叫吳士祿,從照片中認出吳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兒。

  「這吳樾是幹什麼的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吳士祿答說:「同鄉很多,沒法子去問底細。」

  「他平日來往的,有些什麼人?」

  「這吳老爺孤僻得很,沒有什麼朋友來往的。」

  「哼!」趙秉鈞冷笑一聲,「你倒很夠義氣,同鄉同宗,處處替人家瞞著。不過,義氣兩個字也不是那麼容易得的,我叫你嘗嘗講義氣的滋味!」

  說罷,吩咐行刑,最輕的一種,掌嘴五十。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,打得吳士祿滿嘴流血,不能不說實話了。

  「常來的是一位張老爺。八月二十五那晚上,跟吳老爺睡一屋,兩個人悄悄談了半夜。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,從此沒有回來過。」

  「是這個人不是?」趙秉鈞取出一張從吳樾屋子裡搜出來的照片,讓吳士祿指認。

  「不錯!就是這位張老爺。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還有一個「楊老爺」。吳士祿問過他的車夫,知道這「楊老爺」名叫楊篤生,湖南長沙人。現任譯學館教員,乃是戶部尚書張百熙所推薦,但也常到軍機大臣瞿鴻璣家。五大臣考察憲政,他也是隨員之一。這樣一個有來頭的人物,將他牽涉入內,吳士祿認為可以惹上殺身之禍。所以斬釘截鐵地說:「有是有,一兩個,來過兩三回,我不知道姓什麼?」

  見此光景,趙秉鈞覺得不必再問。最要緊的是抓住這個關外口音姓張的人,他與吳樾悄悄談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門,自然是一案共犯。抓住此人,真相自然水落石出。

  於是拿這張照片,翻印了許多,分發各處懸賞查緝。天津探訪局當然也接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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