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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九


  寫到這裡,瞿鴻璣自覺這番更張,解消了一個棘手的難題,得意之餘,奮筆直書:「不必添移一官,加籌一餉,而行省已建,職掌更新,建置合宜,名實相符。」他這樣自誇,同官亦紛紛表示贊許,於是在封印以後的十二月二十二,明文頒發上諭,如奏施行,並規定新建行省,由兩江總督兼轄。

  消息一傳,江蘇的京官奔相走告,譁然惶然,新年團拜,無不以此為話題,大致憤慨,決定上疏力爭。其時江蘇京官名位最高的是兩個狀元,一個是同治元年壬戌狀元,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徐郙,嘉定人;一個是同治十三年狀元,都察院左都禦史、南書房行走陸潤庠,蘇州人。徐郙年紀大了,不願多事,便由陸潤庠領銜出奏。

  江蘇人,尤其江南的江蘇人,最不滿的是將江蘇無端分隔為兩省。譬如前堂後軒一座成格局的住宅,忽而為人封閉中門,割去了一半,門面依舊,堂奧已淺,自然不能甘心。不過,這層理由,列為有「關係者三」。第一有關係是「江淮、江蘇,若合為一省,則名實不符。昔有控扼兩省設為重鎮者,如國初偏沅巡之例,至一省兩撫,向無所有。現在湖北、雲南本有之巡撫,甫經議裁,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,未免政令分歧。」

  其次,「蘇淮若分兩省,則要政首在定界。自古經劃疆裡,必因山川阨塞,以資控制,設險守國,蓋在無事之時,溯自蘇皖分省,亦非復舊時形勝,而蘇省跨江,尚有徐淮得力,據上游之勢。今劃江而治,江蘇僅存四府一州,地勢全失,幾不能自存一省,較唐之江南道,統州四十二,宋之江南路,統州十四,亦複懸殊。」

  「惟南宋浙西一路,僅有三府四州,此偏安苟且之圖,非盛朝所宜取法。至巡撫藩司,專管地方之事,例駐省城,今設省清江,舍臨江扼要之名城,就濱河一隅之小邑,似亦未甚得勢。」

  接下來的「其有關係者三」,其實是最有關係的一個理由,即為省分的大小,省大不在幅員,而在戶口,戶口繁密,稅賦旺盛,地小亦為大省,倘或地廣人稀,幅員雖廣何益?但戶口繁密,總亦須有地可養,過於局促,施展不開,亦不能其為四方觀瞻的大省。江蘇之不宜,亦不應分割,由此處著眼,自然振振有詞。

  這段文章,先由規制講起,論省分之大小:「國朝經制,分省三等,蓋因戶口之多寡,亦視幅員之廣狹。各行省中,惟山西、貴州兩小省,幅員最狹。今蘇淮分省,江淮地勢較寬,僅及中省,江蘇則廣輪不足五百里,較山西、貴州,殆尤褊小,勢不能再稱大省。」

  江蘇不成其為大省,後果如何?簡單明瞭地說:「若改為小省,則一切經制,俱需更改,而籌餉攤款,尤多窒礙。」所謂「一切經制,俱需更改」,首先是吏部簽分候補人員,江蘇便容納不了那麼多!而最厲害的是:「籌餉攤款,尤多窒礙」這八個字,因為朝廷若有征斂,不管是額內正用如練兵經費等款項的籌措,或者臨時需要集資,如慈禧太后萬壽,舉行慶典,各省被責成必須依限繳納的「攤款」,江蘇總是高居首位,即以江蘇膏腴之區,而又為大省,怎麼樣也推託不了。如果江蘇改為小省,則前面已經說過,「因戶口之多寡,亦視幅員之廣狹」,雖為膏腴之區,無奈幅員太狹,盡可據理力爭。

  其「有關係者四」,說來亦是氣足神定:「漕運總督所委漕務人員,皆系地方官吏,又有屯政軍政與地方相附麗。定例兼管巡撫事者,所以重其事權,初不責以吏治。」這是隱然駁斥漕運總督兼有巡撫職責之說,以下便正面談到,江甯藩司,力足以顧江北。「淮徐之去江寧,遠者僅數百里,不為鞭長莫及。而三府二州之地,特設兩道一鎮,固已控扼要區,佈置周密。其地方要政,向由藩司秉承總督,以為治理,歷久相沿,未聞有所荒脞。今之改設,似出無名。」

  「無名」猶在其次,難在執掌許可權,有所衝突。「若江寧辦事,悉仍舊貫,則江淮巡撫,虛懸孤寄,徒多文移稟報之煩,無裨吏治軍政之要。」

  行文到此,下面這段結論,自然擲地有聲:「江蘇跨江立省,定制已久。疆宇宴安,官吏無闕。朝廷本無分省之意,江督亦無廢事之虞。顧以裁漕督而添巡撫,而設巡撫而議添行省;辦法既超乎倒置,定章必歸於遷就。」

  以下引用同治三年禦史陳廷經條陳「變通疆輿」,曾國藩駁倒此舉有兩句警語:「疆吏苟賢,則雖跨江淮,而無損乎軍事吏事之興。疆吏苟不賢,則雖劃江分治,而無補於軍事吏事之廢。」

  其時江南初定,一切庶政頗多興革,大致地方督撫自己認為可行,往往先付諸施行,然後奏報朝廷,皇帝批個「知道了」,或者「該部知道」,便成定案。

  但如陳廷經此奏,是少數慎重處理的大政之一,奉旨先交兩江總督曾國藩等,「酌度形勢,妥籌具奏」。

  曾國藩主稿的複奏,亦是十分經意之作,引據古今,斟酌至當,才得出一個「此等大政,似不必輕改成憲的結論。」

  陸潤庠領銜的這個摺子,特為引述這段往事,恭維當時君臣:「仰見廊廟之虛懷,老臣之深識」,認為前事不遠,可備稽參。

  結論是要求重議。政務處奏定的會議章程,共計七條,第二條規定:「查內政之關係者,如官制裁改,新設行省等類,由各衙門請旨會議,或特降諭旨舉行。」與此正相符合,所以奏摺上很委婉的說:「立法期於必行,更制亦求盡善。可否援照新章,恭請飭下廷臣會議,並飭下沿江督撫一體與議,複奏請旨遵行,俾見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,無輕改成憲之疑。臣等籍隸該省,情形稍悉,不敢有所見而不言,謹繕折具陳,不勝待命惶悚之至。」

  奏摺一遞,當然發交軍機。奕劻事先雖有所聞,只當江蘇京官是因為無端失地而不滿,可以用一頂大帽子把他們壓了下去,及至細看原折,頭頭是道,不由得愣住了。

  其餘的軍機大臣,傳觀了這個摺子,亦都面無表情,唯有瞿鴻璣,不便裝聾作啞,想一想,大聲說道:「江淮設省,原是為了漕督已裁,地方不可無大員主持,事非得已,江蘇京官應該體諒朝廷的難處。如今明詔已發,通國皆知,何況漕督亦已改授為淮撫,朝廷莫非還能收回成命?」

  「只有暫時壓一壓再作處理。不過,」奕劻問道:「上頭問起來,該有話交代。」

  「上頭問起,我有話答奏,只要江蘇京官不鬧,慢慢兒可以想法子。」

  「子玖,」奕劻問:「請你告訴我,這個法子怎麼想?」

  「無非顧全朝廷的威信,慢慢兒想法子補救。」

  「好!」奕劻想得了一個辦法,「你我分任其事,上頭問道,請你擔當,江蘇京官,我去想法子安撫,請他們別鬧。」

  「是了,我聽王爺的吩咐。」

  於是帶著原折進見,慈禧太后第一件事就是問這一案。

  「他們的話,也不能說沒有道理。」她說:「當初是辦得太草率了一點。」

  「是!」奕劻回頭望了一下。

  「原折自然言之成理,不過有些話是避而不談。江淮一帶,南北要衝,民風強悍,從前是出撚子的地方。漕督、河督兩標兵,加上淮揚鎮總兵的各營,亦不見得能應付得了,如今漕督一裁,漕標移撤,江淮之間,伏莽四起,將成大患,所以不能不設巡撫鎮守。至於江蘇雖分割為兩省,就兩江總督而言,仍是整體,一切錢糧征派,應該不受影響。地猶是也,民猶是也,倘以省分大小為藉口,對征派故意推諉規避,其心就不可問了!」

  這番振振有詞的話,慈禧太后覺得亦很不錯,便即問道:「且不說誰對誰錯,江蘇京官既然有這麼一個奏摺,總得處置才是!」

  「是!」瞿鴻璣答說:「原折亦只是奏請會議商酌,並飭沿江督撫一體與議,本來亦是件從長計議,一時急不得的事!」

  「好吧,你們先商量著看。」

  一件大事,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讓瞿鴻璣暫且敷衍過去了。

  接下來便是奕劻去安撫江蘇京官了。

  他是採取的擒賊擒王的辦法,傳個帖子專請陸潤庠吃飯,不提正事。飯罷又看奕劻的收藏,到得起更時分,陸潤庠起身告辭,奕劻方始問道:「鳳石,我想起件事,你們遞那個摺子,是怎麼打算著來的?」

  「王爺明鑒,茲事體大,總期斟酌至善,庶無遺憾。」

  「誠然,誠然!不過,鳳石,我要請教,如果你我易地而處,我該怎麼處置?」

  這句話將陸潤庠問住了,想一想答說:「似乎不能不召集會議。」

  「召集會議的上諭怎麼說?要皇上認錯,收回成命?」

  這一問不難回答!「召集會議就是。不一定要見上諭。」

  「是了!謹遵台教。」奕劻拱拱手說:「鳳石,咱們就此約定,會議我一定召集,上諭可是不發了!」

  「是!」

  「只怕貴省有人等不得,又遞摺子來催,如之奈何?」

  「請王爺釋懷,王爺肯全我江蘇疆土,大家自然耐心等待,我回去告訴同鄉就是!」

  「好!請你務必都通知到,尤其是貴省的那班都老爺,我實在惹不起。」

  陸潤庠笑了,忍不住說一句:「王爺大概吃過都老爺的虧!」

  「不談,不談!」

  彼此打個哈哈,一揖而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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