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六三六


  「是很少見面呢?還是很少書信往來?」

  問到這一句,袁世凱知道事出有因,略想一想答說:「臣公務較繁,很少給他寫信,張謇一年總有兩三次給臣來信。」

  「倒是說些什麼呀?」

  「張謇在南通州開墾辦實業,有時要臣幫忙。臣以為張謇辦的事業,於國計民生,都有裨益,所以量力而為。」袁世凱加重了語氣說:「至於跟國計民生無關,私人請托的事,臣不敢徇私,總是婉言回絕的。」

  「最近呢?」慈禧太后問說:「有信給你嗎?」

  最近沒有,六月間有一封。袁世凱想到張謇的那封信,心中一動,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這件事,決不隱瞞。於是據實答說:「張謇夏天有一封信給臣,是談什麼立憲,臣一直沒有複他。」

  「喔!」慈禧太后終於問出來了,「那封信怎麼說?」

  那封信的內容,袁世凱記得很清楚,說是「公今攬天下重兵,肩天下重任矣!宜與國家有死生休戚之誼,顧已知國家之危,非夫甲午、庚子所得比方乎?不變政體,枝枝節節之補救無益也!不及此,日俄全域未定之先,求變政體而為揖讓救焚之迂圖,無及也。」又說:「日俄之勝負,立憲專制之勝負也!今全球完全專制之國誰乎?一專制當眾立憲,尚可幸乎?」又說:「日本伊藤板垣諸人,共成憲法,巍然成專主庇民之大績,特命好耳!論公之才,豈必在彼諸人之下,即下走自問,亦必不在諸人下也!」

  凡此議論,何可直奏?袁世凱忖度這封鎖在自己簽押房裡保險箱中的密件,決無洩漏的可能。因而決定瞞一半,說一半。

  可說的是,張謇主張立憲,而且頗有志用事,要隱瞞的是張謇對他的期望,以及批評專制的不是。主意打定了,措詞卻還待斟酌。

  轉念又想,不管怎麼說,都非慈禧太后所樂聞,倒不如一言表過,因而出以輕蔑的語氣答說:「無非書生之見而已。」

  果然,慈禧太后不再問了,換個人談談:「據說張之洞、魏光燾也贊成立憲。你聽說了沒有?」

  聽得這話,袁世凱突然省悟,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機會。「我也聽說了。」他毫不含糊地回答,「督臣張之洞、魏光燾打算合詞奏請立憲,因為臣忝居畿輔,想邀臣會銜出奏。托人來說,臣已經回絕他了!」

  其實這正就是與袁世凱二十年不通音問的張謇,突然致書期許的原因,而張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維新以後,促成立憲的名人相期,只是張之洞鑒於當年東南互保的往事,認為對朝廷獻議大興革,非有權勢的督撫聯合一致不可,所以極力敦促張謇作此表示。

  當然,這樣答奏是一定會獲得嘉許的,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問:「袁世凱,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,照你看,咱們中國能不能立憲呢?」

  「不能!」袁世凱簡截了當地答。

  「為什麼呢?倒說個道理我聽。」

  「中國的百姓,民智未開,程度幼稚,是故聖經賢傳上說『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』以專制統治,反而容易就範,立憲之後,權在人民,恐怕畫虎不成,會發生種種流弊。」

  他這面說,慈禧太后那面不斷點頭,話鋒很快地一轉,問起日俄戰爭。

  「袁世凱,你向來會練兵,會帶兵,你看日本跟俄國這個仗,會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完?」

  「俄國的敗象已成,瀋陽一仗,俄國敗得很慘,旅順已經讓日本沉了幾艘兵艦在港口封鎖住了。日本的第三軍由金州往南打,離旅順只有幾裡路。臣聽說旅順的俄國司令官,在夏天就要投降,他部下的將校不答應,所以又拖了下來。」

  「照你這麼說,戰爭很快就可以有結果了?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緊接著說:「就怕俄國皇帝不服輸。臣有諜報,俄國在波羅的海的艦隊,已經往東調過來了。只怕還要狠狠打一仗。」

  「他們在海面上發狠,倒還罷了,陸軍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,大打特打,真正是『城門失火,殘及池魚』,想想都窩囊。」「皇太后、皇上明鑒!」袁世凱說:「關外百姓雖吃了苦,換來的好處也很大,將來俄國打敗,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,這於中國的益處極大。」

  「你看,」慈禧太后很關心地,「會不會前門拒狼,後門進虎,俄國人去了,日本人又霸佔咱們的地方?」

  「皇太后的睿慮極是!臣就為了怕日本人將來霸佔不走,所以下了功夫,暗中幫日本人的忙。如今放交情給他,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們,將來教他說不出蠻不講理的話。」

  「嗯,嗯!這是不錯的!不過,你也得顧到咱們中立的身分,別惹火燒身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答說:「此所以自己發憤圖強最要緊!唯有自己的兵力夠,能守得遼西,不但俄國人不敢過來,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國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慈禧太后深深點頭,「新建陸軍,已經有三鎮了,還夠用不?」

  「以中國幅員之大,三鎮兵守北方都不夠。」袁世凱說:「臣打算再編一鎮。」

  「那就是第四鎮?」

  「番號還沒有定,等臣跟慶親王商量以後奏聞請旨。」

  「喔!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這一鎮兵,已經有了嗎?」

  「是!臣打算拿武衛右軍編成第四鎮。」

  「武衛右軍不是你從前帶的隊伍嗎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打算派誰當統制官?」

  「臣擬保薦段祺瑞充任統制官。他是在德國學炮兵的,為人勇毅深沉,操守極好,是不可多得的將才!」

  「武將的操守最要緊,不然不能約束士兵,紀律一壞,百姓看見就怕,那裡還能打勝仗。庚子那年,一路到山西,再到陝西,我就沒有看見過有紀律的隊伍。從前榮祿常說你會練兵,講究紀律,所以我放開手讓你去辦。新建陸軍不光是陣法武藝要練得好,更要把旗營、綠營、湘軍、淮軍的暮氣腐敗,切切實實掃一掃!」

  「是!皇太后對中國舊式軍隊的毛病,燭照無遺,臣蒙皇太后、皇上栽培,天高地厚之恩,感激莫名。如今厲行新政,發憤圖強,臣必當盡心竭力,勉力圖報。」說著,袁世凱「咚、咚」地碰了兩個響頭。

  「皇上有什麼要問袁世凱的?」

  這天皇帝精神比較好,想起有件事可以問一問,以補慈禧太后垂詢之不足。「有個嚴修在你幕府裡吧?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答說:「在臣衙門總辦學務處。」

  「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嚴修字范孫,天津人,光緒九年的翰林,又應經濟特科中式,一向對教育最熱心,是袁世凱在直隸辦學堂,自以為可以匹敵張之洞的一個得力助手,當然大加揄揚,說他人品學問,都是第一流的。

  「直隸學堂辦得很多。可是,聽說學生並不踴躍,你得告訴嚴修,要想法子勸學才好。」

  聽得這話,觸及袁世凱的癢處,將自己要說的話,考慮了一下,認為不致違忤慈禧太后的意旨,而必為皇帝所樂聞,大可說得。

  想停當了,毫不含糊地回奏:「科舉不廢,學校不興。竊以為勸學之道,最有效不過明詔廢除科舉。」

  「你這話,」皇帝微感詫異,「跟以前所奏不符啊!」

  袁世凱在去年張之洞會同吏部尚書張百熙、戶部尚書榮慶定學制時,曾經上過一個奏摺,建議分科遞減,廢除科舉。從光緒三十二年丙午科鄉試開始,遞減中額三分之一,至光緒三十八年壬子科減盡。九年中,各省開辦學校培育人才,應可見效,而科舉既停,讀書人只有從學校中討出身,則籌辦經費與投考學生,一定兩皆踴躍。

  這個分科遞減的漸進之法,張之洞深表同意,所以袁世凱請他領銜會奏。事實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張之洞,才夠資格說這話。袁世凱連秀才都不是,若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昌言廢除科舉,則必招來無數嬉笑怒駡的譏評,變成自取其辱。

  就這樣,仍然遭到極大的阻力。首先是王文韶,說到廢科舉,認為從此將失盡天下士心,而且亦必然埋沒真才,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爭。其次是瞿鴻璣,亦頗不以此舉為然。無奈負海內清望,作為士林魁首的張之洞極力主張,結果還是如此「量為變通」地下了明詔。只是為恐激起反感,不但上諭中加強撫慰的語氣,辦法中亦仍留下許多遷就之處。而因為如此,大家都還存觀望之心,認為八股可廢,科舉是決不可廢的。

  如今聽得皇帝指責,袁世凱自亦有話分辯:「臣的原奏,本就說過,『科舉一日不廢,學校一日不興,士子永無真實之學問』,至於分科遞減,是不得已之計。自上年十一月頒詔,將近一年工夫,臣虛心體察,方知科舉一日不停,士子都有僥倖中式之心,學校決無大興之望。伏惟皇太后、皇上宸衷獨斷,頒賜明詔,毅然廢除科舉,國家才有富強之望。」

  這番慷慨陳奏,皇帝頗為動容,無奈他作不了主,所以保持沉默,讓慈禧太后去作裁決。

  「八股廢了,我很贊成,科舉要廢,我亦贊成。人才固然要科舉中出來,不過科舉並不是培植人才的好辦法。有些人那怕中了狀元,象崇綺,心地仍舊不大明白,擔當不了大事。不過幾百年下來的制度,也很鼓勵了有志氣肯上進的人,如說立時立刻,要廢就廢,這對民心士氣很有關係。我看,」慈禧太后很婉轉地說:「還得緩一緩,看一看,慢慢商量著再說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很見機地,「臣亦是一時之見,未必全對。皇太后唯恐廢科舉影響民心士氣,臣當細心考查,另行奏聞。」

  「對了!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,一方面跟張之洞他們好好商量。」

  「是!」

  等了一會,慈禧太后再無別話,皇帝便說:「袁世凱,你跪安吧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