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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七


  「讓榮中堂高興,不如讓榮小姐高興。」袁世凱的表兄,為他掌管私財的張鎮芳獻議:「所以賀禮之中,應多備珍貴新巧的首飾。」

  袁世凱非常讚賞這個看法。因為榮祿只有一子一女,一子在回鑾途中病歿,只剩下一個女兒親骨血,鍾愛異常。只要這位小姐說一聲「袁某人送的東西真好」,榮祿也就很高興了。

  「禮要兩份。」袁世凱又問:「送乾宅的呢?」

  「那是有照例的規矩的,只能遞如意。」

  原來乾宅是王府。漢大臣與親貴通慶吊,照旗人的規矩,喜慶只能遞如意以申敬意,但袁世凱覺得太菲薄了,決定以北洋公所的名義,送兩萬銀子的賀禮。

  ※ ※ ※

  滿漢不通婚的禁令,已奉明詔解除,但選八旗秀女的制度,依舊保存。旗人合于備選資格的及笄之女,在未經過挑選之前,不准擅自擇配。因此,多少豪門大族想跟榮祿結成親家,卻開不得口,即以榮祿這個豔光照人、小名福妞的愛女,雖早就向戶部報過名,已至待選之年,而三年一舉的選秀女之制,由於國遭大難,尚未恢復,福妞的終身大事,做父母的一時亦就作不得主了。

  但是,有個人可以作主,慈禧太后。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親貴宗室,娶某個人的女兒,名為「指婚」,或稱「拴婚」。慈禧太后決定將福妞「指婚」給醇親王載灃。

  拴成這樁婚姻,是慈禧太后回鑾以後,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。誰都看得出來,讓福妞能成為王府的嫡福晉,是慈禧太后的酬庸與籠絡,但是,她自己心裡明白,另外還有一層遠比籠絡榮祿來得更要緊的作用在內。她確信唯有這樣做,才可以徹底消除後顧之憂。

  當議和之時,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懷的一件心事是,各國會干預中國的內政,逼她歸政。慶王奕劻與李鴻章所定的《辛醜和約》,幾乎完全接受了各國的要求,似乎任何人都能辦這樣的交涉,可是在條約之外,有一項不見於文字的交涉,他們做到了,那就是不提結束訓政之事。李鴻章的恤典特厚,奕劻的大見寵信,都由於有這麼一場功勞。

  但在訂約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,慈禧太后發現隱患存在,各國對皇帝依然存看好感,這倒還是意料中事,無足深憂。到後來發覺各國對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,而且隱隱然有支持之意,這就不但意料不到,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備了!

  ※ ※ ※

  醇賢王奕譞的嫡福晉,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,生過四男一女,只留下一個老二,就是當今的皇帝。

  皇帝共有三個異母弟弟,排行第五、第六、第七,都是醇賢親王側福晉劉佳氏所出。老五名叫載灃,生在光緒九年,八歲襲爵,都叫他「小醇王」。義和團入京,德國因為公使克林德被殺,算是受害最重,所以由瓦德西當聯軍統帥,瓦德西到京不久,就提出要求,應該派親王為專使,到柏林向德皇謝罪,而且指名要求,以十八歲的小醇王載灃,充任專使。

  於是光緒二十七年四月,明頒上諭:「醇親王載灃著授為頭等專使大臣,前赴大德國,敬謹將命。」又派上書房師傅,為載灃授讀的前內閣侍讀學士張翼,以及德國話說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樣的副都統蔭昌為參贊,攜帶國書禮物,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國船放洋。

  到了柏林,載灃打回來一個電報,說德國外交部致送照會,要求專使以跪拜禮覲見德皇。軍機上奏,慈禧太后大驚失色,原來客使跪覲,以前一直是大清朝與列國交往的一大爭端。乾隆五十七年,英國所遣通商專使伯爵馬戛爾尼,雙膝著地見高宗,洋人引為奇恥大辱,而中土則以為「一到殿廷齊膝地,天威能使萬心降」,是件最得意之事。從此以後,嘉、道、鹹三帝,都因為洋人不肯行拜跪禮,拒見外使。直到同治年間,迫於情勢,才作了讓步,由總理衙門與各國公使,多次磋商,用五鞠躬禮覲見穆宗於西苑紫光閣,在各國已認為格外尊禮,而朝廷還覺得過於委屈。如今以洋人所絕不願行的「野蠻」禮節,強加之于中國皇帝的胞弟,明明是故意折辱,倘不力爭,何以見祖宗於地下,更有何面目再見臣下。

  為此,函電交馳,極力磋商,結果總算免行跪禮。但覲見的情形,卻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。德皇不獨以隆重的禮節,接待載灃,而且降尊紆貴,親到行館答訪,情意殷殷地談了許久。又邀載灃至但澤閱兵,參觀曾來華遊歷,覲見過皇帝的亨利親王所統帥的海軍,甚至還作了德國皇后茶會的主賓。

  這前倨後恭的用意,他人茫然,而慈禧太后肚子裡雪亮。故意以跪禮來為難謝罪的專使,是表示對她縱容義和團的不滿,而優禮載灃,純然因為他是皇帝的胞弟!

  及至載灃回國,兩宮已在回鑾途中,慈禧太后特地在開封行宮,召見載灃,細問使德的情形。載灃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?少不更事,對在德國所受的禮遇,只有誇飾,絕不隱諱,說德皇如何對他期許,又勸他留意軍事,說是確保政權的唯一要訣,就是將兵權抓在皇室手中:

  慈禧太后心想,載灃素無大志,才具亦平常得很,說話有些結巴,往往辭不達意,此刻眉飛色舞,無非覺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。究其實際,並未將勸他的話,好好去想過一想。只是無用之人,易於受人擺佈,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,暗蓄異志,所關匪細。

  往暗裡去想,皇帝目前無子,又因有腎虧的跡象,將來也不會有兒子,然則皇位何屬?兄終弟及,已有前例,一班「新黨」如何看不出各國有支持載灃之意,因勢利用,只怕從此就要多事了!

  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,只要載灃自己不願,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義為非作歹。這樣想下來,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,找一個人管住載灃,即是釜底抽薪之道。

  誰能管住載灃?大家巨族的老太太,要教兒子收心,有個不二的秘訣,替他娶一房標緻、能幹、賢慧的媳婦。因此,慈禧太后從召見海外歸來的載灃的第二天起,就開始在物色「醇王福晉」了。

  替她參謀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榮壽公主,一個是李蓮英,但只有李蓮英所提的人選,正合慈禧太后的意,那就是榮祿的愛女福妞。

  「大格格,你看呢?」慈禧太后問榮壽公主。

  「模樣兒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,能幹更無話說。就是,」榮壽公主笑笑說道:「小五將來必是落個怕媳婦的名聲。」

  「小五」是指載沛。她是為她的堂弟設想,不過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,越發堅定不移,她不便表示,正要他「怕媳婦」才好,只能為福妞解釋。

  「這孩子,是讓她父母慣的!膽子可真大,連我都不怕……」

  慈禧太后是欲揚故抑,話才說了一半,但榮壽公主卻抓住空隙很快地說了一句:「她連老佛爺都不怕,小五就更不在她眼裡了。」

  「那也不儘然。少年夫妻,恩恩愛愛,彼此體貼,脾氣會改的。」

  榮壽公主不答。慈禧太后也發覺到,自己這樣說法,等於已定了主意,「大格格」當然不能駁回,但她心裡不以為然,是很明顯的。

  多少年下來,慈禧太后如說還有忌憚的人,唯一的就是榮壽公主。她不肯隨便附和,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,不但心口如一,不會出爾反爾,而且一定盡力支持。慈禧太后很敬重她這個脾氣,也因此希望能將她說服,好讓她做自己的幫手。

  可是,榮壽公主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。總是說:「老佛爺若以為合適,就降旨意好了!」心裡還有句話是:「我不敢駁回,可是別指望我點個頭。」因為她的堂兄弟中,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,都出於慈禧太后的指婚,她不希望再有一個堂弟娶得悍妻。

  為此,指婚的懿旨,遲遲未發。而風聲已經隱隱傳出去了!大家都覺得非小醇王不能娶這麼嬌貴的小姐,這位小姐亦非嫁世襲罔替的親王,不足以盡其嬌貴。奇怪著這麼門當戶對的一頭婚事,慈禧太后何以至今還不得它「拴」起來?

  李蓮英是對促成這頭親事最熱心的人,不斷地找機會催促,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發慌了,不辦成這件事,牽腸掛肚的,不能安心。

  「提到福妞,你從沒有搭過一句腔,我知道,你是覺得福妞脾氣剛強,將來小五會吃虧。照我說,你這個心擔得叫多餘!他們這輩你居長,誰都怕你三分,將來如果福妞欺侮小五,你不會說她嗎?」

  這話說得相當透徹。榮壽公主想,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,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議,無濟於事,徒然惹得老太后心裡不痛快,又何苦來哉?倒不如趁她有這句話,為載灃稍做彌補之計。

  「小五太懦弱,有福妞這麼一個媳婦,倒正好補他的不足。女兒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規矩,語言行為稍微不檢點,或者小夫妻常常吵個嘴什麼的,老佛爺不心煩嗎?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你說得一點不錯。」慈禧太后急忙接口:「說真個的榮祿夫婦也太寵他們這個姑娘了!找一天,我好好說他一頓。」

  於是回鑾不久,便降了懿旨,將「榮祿之女瓜爾佳氏指婚醇親王」。喜信一傳,醇親王的「北府」賀客盈門,那知老福晉劉佳氏,也就是小醇王載灃的生母,忽然得了急病,病狀是喃喃自語,雙眼發直,見了人都認不出來,仿佛中了邪了。

  見此光景,賀客大駭,但「北府」上下,卻還能保持鎮靜,因為這是老福晉舊疾復發,而得此近乎瘋癲的痼疾,卻是出於慈禧太后所賜。

  原來老醇王有四位側福晉,劉佳氏位居第二。嫡福晉及第一位側福晉相繼下世,便由劉佳氏當家。在老醇王病歿時,老七載濤只有三歲,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,光緒二十三年,慈禧太后懿旨命載濤出嗣為貝子奕謨之子。劉佳氏的這個小兒子,簡直就是她的命根子,平空被奪,哭得死去活來,從此就有些恍恍惚惚,言語顛倒的樣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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