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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〇


  第四道上諭,是奉懿旨宣佈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謁陵。回鑾的皇差還未辦了,馬上又需浩繁的供應,似乎說不過去。因此這道上諭,很費了瞿鴻磯一番心血:「鑾輿播越,倏忽一載有餘,當時禍亂猝乘,倉皇西幸,非常之變,至今實用痛心。每念宗社驚危,山陵震駭,歲時祭謁,廢缺不修,循省多愆,易勝疚悚!茲幸安抵京師,克循舊物,理宜虔伸祀事,肅展微忱,除太廟、圜丘各壇殿,皇帝已定期告祭外;東陵西陵,理應親行恭謁,以昭妥佑,而達明禋,著於來歲之春,敬謹諏吉,予率皇帝祗謁東陵,所有由京啟鑾及禦道行宮,一併均著加意簡省。王公各官,除每日值班及從行人員外,其餘均毋庸隨扈。我朝謁陵大典而外,如行圍、閱伍,以及巡幸各行省、臨視河工海塘諸役,列聖皆乘時順動,常著勤勞,與古昔帝王巡狩省方,觀民敷教之意,正相吻合,況現值時局艱難,尤宜不憚辛勤,躬覽萬方,用知庶務;嗣後亟應恪遵家法,勤舉時巡,惟須輕輿減從,不致勞民傷財,方稱朝廷實事求是之本旨。若如此次回鑾,車馬猶覺繁多,供億亦複浩大,其應如何斟酌變通,破除常格,務使輕而易舉之處,著御前大臣、軍機大臣,遵即會同悉心核議,具禦請旨遵行。」

  緊接著第五道,是根據左都禦史呂海寰的奏請,以各項捐輸太重而頒發的恤民恩旨:「去歲以來,畿輔蹂躪特甚,各省亦多水旱之災,小民困苦流離,朝廷時深憫念,前已明降諭旨,斷不忍厚欽繁征,剝削元氣。茲據該左都禦史所奏各節,著各該督撫各就地方情形,悉心體察,將如何籌捐之法,明白曉示,嚴禁紳董吏役蒙混中飽,藉端需索,務除壅蔽,以通上下之情。總之於籌款之中,必以恤民為主,不准稍涉苛刻,擾累閭閻,以副朕視民如傷之至意。」

  第六道亦是由於呂海寰所奏,為了籌措賠款,新增的兩項捐稅,就屋、就地而征的房捐、畝捐,過於繁苛,降旨督撫,各就地方情形,悉心體察,將籌捐辦法,明白曉示,並嚴禁蒙混、中飽、勒索。

  第七道上諭最耐人尋味:「原任戶部尚書立山、兵部尚書徐用儀、吏部侍郎許景澄、內閣學士聯元、太常寺卿袁昶,該故員子嗣幾人,有無官職,著禮部迅即諮行內務府鑲紅旗滿洲浙江巡撫查明申複。」

  自從聯軍入京,指斥朝貴的輿論,已不能再加壓制,所以七月間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,被稱「五忠」,徐用儀、許景澄、袁昶都是浙江人,合稱為「浙江三忠」。昭雪五忠,早在上年十二月間,即有明詔,但亦僅止於開復原官而已。

  原官既已開複,則大臣身死,照例應有恤典,可是上諭很難措詞,當初是「明正典刑」,此時便不得謂之為「慷慨捐軀」。但如無恩恤,士論不平,迫不得已只好出以這種暗示將加恩五大臣的子孫,以慰忠魂的方式。

  就這樣打點得面面俱到,慈禧太后方于十一月二十八進入回鑾的最後一程。從保定到京城,坐火車不過三個多鐘頭的途程,所以這啟蹕極其從容,上午八點鐘上車,午刻便已到達北京永定門外馬家堡車站。

  車站已臨時搭了一個極大的席篷,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駕稍憩的所謂「黃幄」,不過張燈結綵,踵事增華。裡面尤其講究,陳設由古玩鋪承包,佳瓷名畫,只擺一天的工夫,便須花上好幾萬銀子,當然商人到手,最多三成而已。

  這一列車,共計掛了三十多個車廂,除了太后、皇帝、皇后、妃嬪、隨扈大臣的座車以外,大部分車廂裝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,亦就是各省進貢的珍異方物。花車進站停住,迎駕的百官,早已沿著兩旁跪好,也有許多洋人,含笑在看熱鬧。早就到了馬家堡在照料的內務府大臣繼祿便大喊一聲:「洋人脫帽!」

  一面喊,一面做手勢,洋人盡皆會意,紛紛照辦。只見首先下車的是李蓮英,仿佛沒有看到跪接的百官,逕自掉身往後,去照料行李。接著是皇帝下車,亦不理百官,匆匆上轎,為的是先要趕到宮門口去跪接慈駕。

  然後,慈禧太后由崔玉貴攙扶著下車,此時車頭已經解卸遠駛,站中肅靜無聲,只聽崔玉貴扯開雌雞嗓子不斷在吆喝「老佛爺,慢慢,慢慢!」

  踩著「花盆底」的慈禧太后,只有在下火車踏板的那兩步,稍顯艱難,一踩到地上,步履便很自如了。搖曳生姿地走了幾步,站定一望,用略帶驚喜的聲音說:「這裡好多外國人!」說著,稍微揚一揚手,有點對脫帽肅立的洋人答禮的意思。

  這時居首跪接的慶王站起身來,趨蹌而前,複又下跪,口中說道:「奴才奕劻恭請皇太后聖安!」

  「起來!」慈禧太后很謙和地說:「起來說話。」

  「是!」慶王起身又說:「請皇太后上轎。」

  「不用忙!」她回身向隨扈的榮祿、王文韶等人說道:「咱們總算又到了地頭了!離京一年三個月了。」

  「是一年四個月。」崔玉貴插了句嘴。

  慈禧太后沒有理他,游目四顧,臉色怡然,於是袁世凱以地主的身分,上前說道:「請皇太后入黃幄暫息一息,以便進茶。」

  「好!」慈禧太后剛一移步,發見李蓮英走了來,便站著等候。

  「請老佛爺過目。」李蓮英將一張隨帶箱籠的清單,用雙手呈上。

  「這不用看了!皇后、格格她們,你好好照料。」

  交代完了,複又前行,一入黃幄,如到寢宮,王公大臣們,便都留在外面了。

  坐下剛喝了半碗茶,奏事太監來奏:「直隸總督請謁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准袁世凱進見,原來他亦只是跟那執事太監一樣,充當傳宣的任務。蘆漢鐵路的工程總司事傑多第,受鐵路總公司督辦盛宣懷的委託,主持兩宮回鑾,乘坐火車到京的一切事宜,從向比國訂購花車開始,一直到此刻抵達馬家堡,功德圓滿,可以交差了。能有這麼一番經歷,在傑多第看,自是平生的殊榮,盼望能夠面謁慈禧太后致敬。而袁世凱為了籠絡傑多第,特意親自為他奏請召見。

  及至一起進謁,袁世凱才發覺為洋人「帶班」的滋味,很不好受。面對玉座,一個站,一個跪,他在洋人身旁,憑空矮了半截。另一面還跪著一個當翻譯的外務部司官,成了個「山」字形,而傑多第軀幹特偉,肅然正立,頗有一柱擎天之概,相形之下,矮胖而又跪著的袁世凱,越顯得臃腫猥瑣了。

  通過翻譯,傑多第少不得有一番效勞不周的客氣話,然後很懇切地表示,請慈禧太后指出所發現的缺點,以便改進。

  「我還是第一次坐火車。以前……」

  以前,慈禧太后也坐過火車。西苑紫光閣,曾鋪過短短一段鐵路,運進去幾節小火車,一時徐桐等輩,以禁中居然有此「怪物」,都有痛心疾首之概。慈禧太后好奇曾坐過一回,但為怕出事,不准用機車拖帶,只是找了些太監前挽後推,走了十來丈遠便即停止。這件事此刻來說,成了笑話,所以她頓住不言,換了嘉許之詞。

  「這一次你辦得很妥當。我雖是第一次坐火車,已經知道火車的好處了,明年謁陵,仍舊要坐火車。」

  「有了這一次的經驗,明年會辦得更好。」傑多第說:「希望下一次能夠使太后更覺得滿意。」

  「這樣才好!」慈禧太后很高興地,略停一下問袁世凱:「他是那一國人?」

  「傑多第是比國人。」

  「對了!蘆漢鐵路借的是比款。比國是小國,不過這個洋人倒很知道規矩,辦事也很實在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袁世凱,你看該怎麼酬謝他?」

  「恩出自上,臣不敢擅擬。不過,洋人多想得賞寶星,將來回國,好在他的同胞面前炫耀。」

  「好!賞他一顆寶星,你傳旨給外務部,看那一等的寶星,跟他的職位相當。至於鐵路上還有好些華洋司事,這一次辦差很出力,一起賞五千兩銀子,我另外撥出來,不必動部款了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答說:「賞傑多第寶星一節,臣遵慈諭傳懿旨。賞鐵路華洋司事的款項,萬無請內帑之理。蘆漢鐵路在臣轄境之內,皇太后賞人的款項,自當由臣敬謹預備。」

  「你這一說,我成了慷他人之慨了。多不好意思!」

  慈禧太后是笑著說的,而袁世凱卻似乎很緊張,碰著頭說:「直隸的一切,皆在慈恩庇護覆載之下。慈諭『他人』二字,臣萬萬不敢受。」

  「我是隨便說的,你別認真。」慈禧太后含笑望了傑多第一眼,「他如果沒有別的話,你就帶他下去吧!」

  「是!」

  於是袁世凱與外務部司官,雙雙跪安,傑多第則深深鞠躬辭出。接著,李蓮英來請駕。由於進京的日子與時辰,是經過欽天監慎重選定,這一天的未正,也就是午後兩點鐘進大清門,上上大吉。所以慈禧太后不敢耽擱,一請即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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