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六〇九


  「當時的情形,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,洋人進了城,宮裡都不知道。頭天晚上召見軍機,只剩下王文韶、趙舒翹兩個,要車沒有車,要人沒有人,赤手空拳,怎麼能帶大家走?可是,說起來總是我做當家人的,丟下大家不管。其實,我們娘兒倆吃的那種苦,別人不知道,你是知道的,倒還不如她們在宮裡還好些。」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:「我想,別人不明白,瑜貴妃總應該體諒得到吧?」

  「是!」慶王答說:「瑜貴妃召見過奴才兩次,每次都是隔著門說話,奴才這次來接駕之前,還特為請見瑜貴妃,請示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來?瑜貴妃吩咐:『你只面奏老佛爺,寢殿后院子,我特別派人看守,一點都沒有動!』」

  這話旁人不解,慈禧太后卻能深喻,而且頗為欣慰。原來在長春宮與樂壽堂的後院,慈禧太后埋著幾百萬的現銀,瑜貴妃說這話,即表示這批銀子毫未短少。

  由此可見,瑜貴妃是一片心向著太后,這更值得嘉許。慈禧太后心想,回宮以後,自然沒有人敢當面發怨言,可是私下竊議,亦最好能夠抑止。這還得靠瑜貴妃去疏導。

  「你回去告訴瑜貴妃,就說我說的,一起二十多年,到這一回,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賢大德的人,以前真正是埋沒了她。宮裡多虧得她,我是知道的,盼她仍舊照從前一樣盡心,宮裡務必要安靜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的聲音,稍微提高了些。慶王心領神會,隨即答說:「是,奴才一定照實傳懿旨,盼瑜貴妃照舊盡心,宮裡務必要安靜,別生是非。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,以一種不經意閒聊的語氣問道:「這一年多,有人提到景仁宮那主兒不?」

  慶王一時不解所謂,細想一想才明白,珍妃生前住東六宮的景仁宮,便即答道:「奴才沒有聽說。」

  「總有人提過吧?」

  「奴才想不起來了。」

  「你倒再想想!」慈禧太后加強語氣說:「一定有人提過。」

  這樣淒戾的宮闈之事,當然會有人談論,只是不便上奏,因為所有的議論,都認為慈禧太后這件事做得太狠,而且也不必要,即使珍妃隨扈,她難道就能勸得皇帝敢於反抗太后,收回大權?

  不過慈禧太后這樣逼著問,如果咬定不曾聽人談過此事,不免顯得不誠,甚至更起疑心,以為有什麼悖逆不道,萬萬不能上聞的謬論在。因此慶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。

  於是,他故意偏著頭想,想起讀過的幾首詞,可以用來塞責。

  「奴才實在不知道有誰提過這件事,只仿佛記得有人做過幾首詞,說是指著這件事。不過,奴才也沒有見過這些詞。」

  居然形諸文字,慈禧太后更為關切,「是那些人做的詞?

  她問,「說些什麼?」

  「做詩做詞的,反正總是那些翰林。」慶王答說:「詞裡說些什麼,奴才沒有讀過原文,不敢胡說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,斷然決然地說:「你把那些詞找來,我倒要看看,是怎麼說?」

  「是!奴才馬上去找。不過……」

  「一定要找到!」慈禧太后不容他說完,便即打斷:「越快越好。」

  於是退出行宮,慶王立刻派人去訪求,有個軍機章京鮑心增抄了一首詞、十二首詩來。詞是當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《落葉》,調寄《聲聲慢》,注明作于辛醜十一月十九日,只是十天以前的事。慶王在親貴中算是喝過墨水的,但詞章一道,很少涉獵,所以得找一本詞譜來,按譜尋句,方能讀斷:「鳴螿頹砌,吹蝶空枝,飄蓬人意相憐。一片離魂,斜陽搖夢成煙;香溝舊題紅處,拚禁花憔悴年年!寒信急,又神宮淒奏,分付哀蟬。 終古巢鸞無分,正飛霜金井,拋斷纏綿。起舞回風,才知恩怨無端。天陰洞庭波闊,夜沉沉流恨湘弦。搖落事,向空山休問杜鵑!」

  讀是讀斷了句,卻以典故太多,到底有何寄託?不甚了了。不過除卻「飛霜金井,拋斷纏綿」這兩句刺眼以外,別無悖逆忌諱之句,不妨進呈。接下來再看詩。

  詩是十二首七律,題目叫做「庚子落葉詞」,下注「重伯」二字。這個名字,慶王是知道的,曾國藩之孫,曾紀鴻之子曾廣鈞,號叫重伯,是光緒十五年的翰林。

  七律而在一個題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,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,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,看得慶王直皺眉,提筆加點,作為記號,第二首的「清明寒食年年憶,城郭人民事事非」;第三首的「姑惡聲聲啼苦竹,子規夜夜叫蒼梧」;第四首的「朱雀烏衣巷戰場,白龍魚服出邊牆」;第五首的「漢家法度天難問,敵國文明佛不知」;第七首的「景陽樓下胭脂水,神嶽秋毫事不同」;第十首的「鸞輿縱返填橋鵲,咫尺黃姑隔畫屏」;第十一首的「三泉縱涸悲寧塞,五勝空成恨未灰」。這些句子寫得皇帝與珍妃生死纏綿,看在慈禧太后眼中,自然不會舒服,說不定會替皇帝找來麻煩。

  最大膽的是「姑惡聲聲啼苦竹,子規夜夜叫蒼梧」這一聯。慶王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東坡詩中的注,說「姑惡」是水鳥之名,習俗相傳,有婦人受婆婆的虐待,死而化為水鳥,鳴聲聽來似「姑惡」二字,因而以此為名。慈禧太后與珍妃不就是婆媳?如此率直指斥,是大不敬的罪名,如果懿旨著令曾廣鈞「明白回奏」,只怕不是革職所能了事的。

  因此這十二首詩,慶王決計留下來,可是只進呈朱孝臧一首詞,似乎有敷衍塞責的意味,亦頗不妥。想來想去,只好派人再去看鮑心增,說是好歹再覓一兩首來。

  鮑心增居然又抄來兩詞一詩。詞牌叫做「金明池」詠的是荷花,一首是朱孝臧所作,另一首具名「鶩翁」,可就不知道是誰了?

  遍詢左右,盡皆不知此翁何許人?少不得還要再去請教鮑心增。就這擾攘之際,袁世凱又來拜訪,請進來相見,慶王將這天慈禧太后兩番召見的經過,約略相告,同時也訴說了他所遭遇的困擾。

  「王爺早不跟我說。」袁世凱微笑答道:「這種詩詞,要多少有多少。」

  「那好啊!」慶王很高興地,「拜託多抄幾首來,我好交差。」

  「是!明天一早送來。」袁世凱略想一想說:「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詩用不得,朱疆村的那首詞,什麼『飛霜金井』、『恩怨無端』,措詞亦很不妥當,請王爺不必往上呈,免得多生是非。」

  「是的!只要另外有比較妥當的文字,能夠敷衍得過去,這首詞當然可以不用。」

  「包管妥當。」

  是揣摩著慈禧太后的心理,臨時找擅詞章的幕友趕出來的「應制」之作,自然不會不妥當,不獨「姑惡」的意味絕不會有,連「金井」的字樣亦極力避免。好在天子多情,美人命薄,光是在這八個字之中,就可以找到無數詩材詞料,而其事又與明皇入蜀,差可比附,取一部洪昇的《長生殿》來翻一翻,套襲成句,方便之至。

  其中有一首香山樂府體的長歌,卻頗費過一番心血,作用在於取悅于慈禧太后,所以獨彈異調,以譴責珍妃弄權為主。

  但最後一段筆掀波瀾,忽然大贊珍妃,說聯軍進京,她不及隨扈,投井殉國,貞烈可風。歿而為神,一定會在冥冥中呵護兩宮。

  對於這一結,慶王深為滿意,也很佩服,更覺高興,因為在慈禧太后面前,足可以交差了。

  果然,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,慈禧太后頗為嘉許,言語與前一天不同了,認為她的心事,能為人所諒,是值得安慰之事。於是慶王乘機建議,為了慰藉貞魂,特請懿旨,將珍妃追贈為貴妃。

  「我亦有這個意思。」慈禧太后一口應諾,「你就傳旨給軍機擬旨好了。」

  軍機自然遵辦。不過認為懿旨以回宮之後,再行頒發為宜。慈禧太后也同意了。至於回京以後應該有體恤百姓的恩詔,以及與民更始的表示,則宜在啟蹕之前發佈,於是兩天之中,發了七道上諭。

  一道是從大處落墨,而以「欽奉懿旨」的名義陳述,說:「上年京師之變,蝥賊內訌,激成大事,震驚九廟,國步阽危,皇帝奉予西狩,始念所不及此;創巨痛深,蓋無時不引咎自責。」等於慈禧太后的「罪己詔」。當然,著重的是懲前毖後,「惟望恐懼修省,庶幾克篤前烈,以敬迓天麻。若複僥倖圖存,宴安逸豫,尚安有興邦之一日?」而最切實的一段話是:「值此國用空虛,籌款迫切,何一非萬姓脂膏,斷不忍厚欽繁征,剝削元氣,自應薄於自奉,一切當以崇儉為先。除壇廟各處要工,已飭核實估修外,其餘可省及應裁之處,皆應力杜虛糜。」這也就等於明白宣示,象修頤和園這種大工,再也不會興辦了。

  第二道亦是懿旨,在撫慰洋人,語氣極其友好,說「現在回鑾京師,各國駐京公使,亟應早行覲見,以篤邦交,而重使事。俟擇日後皇帝于乾清宮受各國公使覲見後,其各國公使夫人,從前入謁內廷,極特款洽,予甚嘉之。現擬另期於甯壽宮接見公使夫人,用昭睦誼。著外務部即行擇定日期,一併恭錄照會辦理。」

  第三道是定於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,當天由皇帝恭詣奉先殿、壽皇殿行禮,次日在太廟、大高殿告祭。至於圓丘、社稷壇等處擇日祭告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