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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七


  門簾放下不久,便聽得裡面唏哩呼嚕吃粥的聲音,很響,也很難聽,驟聽仿佛象狗在喝水。

  恭候在門外的吳永,感慨萬千,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悲傷。可是,掀簾出來的李蓮英,臉色恰好相反,帶著笑容翹一翹大拇指,先作個讚賞的手勢,然後才開口說話。

  「你很好!老佛爺很高興。」他說:「用心伺候,一定有你的好處。」

  這在吳永當然是安慰,隨即答說:「一切要請李總管照應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」李蓮英又用商量的語氣說:「老佛爺很想吃雞子兒,你能不能想法子?」

  這出了一個難題,吳永只能硬著頭皮說:「我去想法子!」

  等李蓮英一轉身,吳永立即懊悔,不該輕率答應,一堡皆空,那裡去覓雞蛋?說了實話,可蒙諒解,如今辦不到倒不好交差了。

  一路想,一路走,抱著姑且碰一碰的心思,走到街上。有家小店,裡面空空如也,但懸著幹辣椒、蒜頭之類,似乎是家雜貨店,便走了進去,在櫃檯上隨手拉開一個抽屜看一看。

  一看之下,吳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,抽屜裡好好擺著五枚雞蛋。吳永喜不可言,取下頭上的帽子,將這五枚雞蛋放在裡面,小心翼翼的捧回騾馬店。

  可是從人四散,而原來看店的人,又因御駕駐蹕,嚇得溜之大吉,這五個生雞蛋,如何煮熟了進呈,便大費周章了。

  迫不得已,只好自己動手。幸而荷包裡帶著一包原名「洋火」,因為義和團忌「洋」字而改稱為「取燈兒」的火柴。火種有著,生火不難,找到冷灶破釜,用碎紙木片燒開一小鍋水,煮熟五個「臥果兒」,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,加上一撮鹽,小心翼翼地捧了進去,交給太監轉呈。

  不多一會,李蓮英又出來了,「吳大老爺,」他說:「你進的五個雞子兒,老佛爺很受用,吃了三個,還有兩個賞了給萬歲爺,別的人,誰也沾不上邊兒。這是好消息。不過,老佛爺想抽水煙,你能不能找幾根紙煤兒來?」

 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難題,吳永一面答應,一面思索。想起義和團焚表叩天,看紙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黃表紙,正就是制紙煤的材料,又記起不遠一家人家,門口「義和神團」、「扶清滅洋」等字樣的殘跡猶在,必是一處拳壇,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黃表紙。

  找到那裡,果不其然,地上有張踐踏過的黃表紙,髒而不破,勉強可用,吳永將它裁成兩寸寬的紙條,很用心地搓卷成紙煤。一共磋成八根,完好可用的卻只得一半,但已足可交差。

  呈進紙煤不久,但見門簾一掀,慈禧太后由李蓮英陪侍,捧著水煙袋緩步而出,站定了一面自己吹著紙煤吸水煙,一面左右顧視,意態已近乎悠閒了。

  一眼發覺躲在廂房中待命的吳永,慈禧太后立即用紙煤兒招一招,喊道:「吳永!」

  「臣在!」吳永答應著,閃了出來,顧不得院子裡的泥濘,跪了下來候旨。

  「這次出行太匆促了,什麼衣服都沒有帶。這裡已是關外了,天很冷,你能不能想法子預備一點禦寒的衣服?」吳永想了一下答說:「臣妻已故,鏡奩衣箱,都存在京裡。署中並無女眷,不過臣母有遺下來的幾套穿衣,恐怕粗陋不足用。」

  「能夠保暖就可以了。不過皇帝的穿衣亦很單薄,還有格格們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。你能多預備一點更好。」

  「是!臣回臣的衙門裡,立刻檢點進呈。」

  「好!你可以先回去料理,我跟皇帝也快要動身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我坐延慶州的轎子到這裡,轎夫很累了,這裡能不能換夫子?」

  「臣已經有預備了。」

  「延慶州的轎夫很好。這裡換的人,不知道能不能象延慶州的轎夫那樣?」

  「都是官夫,向來伺候往來差使慣了的,應該都差不多。」

  「人家伺候大官兒,不知道多少?」李蓮英在一旁插嘴:「豈有連轎子都抬不好的道理!」

  於是吳永在泥濘中跪安退下,接著便有懿旨,傳呼起鑾。這一次慈禧太後坐的是吳永的轎子,延慶州的轎子歸皇帝乘坐。吳永在門外報名跪送之後,隨即由間道策馬回城,東門已經洞開,義和團則殊無蹤影,一問才知道,此輩已經得到消息,扈從的官兵不少,怕遭毒手都逃走了。

  行宮預備在西門,本是招待過往達官的一處行台,房舍本就寬整敞亮,只要灑掃清潔,加上鋪陳,便覺粲然可觀。這件事,吳永托了他的至親在辦,十分用心,裡裡外外,不但張燈結綵,而且貼上許多梅紅箋紙的門聯,雖都是堯天舜日之類的老套,但紙新墨濃,顯得很有精神,吳永頗為欣慰。

  不過有個景象很不妥當,城中因為畏懼亂兵,家家雙扉緊閉,街如死市,氣象蕭索,便即多派差役,找著地保,逐家通知:「居民一律啟戶,門外擺設香案,有燈彩的懸燈彩,否則亦當用紅紙張貼。大駕到時,不必回避,盡可在門外跪著看,不過不准喧嘩亂動。」

  剛辦了這件事,打前站的太監已到,陪著看了行宮,滿意之餘,不覺感慨:「今天總算到了地頭了!」

  ※ ※ ※

  除了禦膳以外,還得供應扈從的王公大臣、大小官員、隨駕士兵的伙食。王公大臣的「一品鍋」,畢竟有限,大小官員、太監、士兵的人數不少,只有以大鍋菜相餉。懷來縣向來沒有豬肉鋪,由縣衙門裡的廚子親自動手,宰了三頭豬,留下上肉供禦膳,豬蹄作一品鍋,其餘的皮肉臟腑,加上蔬菜,爛煮成幾大鍋雜膾,不問身分,每人一杓菜,一碗粥,另外兩個黑面饃。但供應不能遍及,難免騷擾,如說為了覓食,還情有可原,而事實上不止於此。因此,吳永除辦大差以外,還得接受百姓的呈訴,真有焦頭爛額之感。

  到得下午五點鐘,天猶未黑,而傳膳已過,慈禧太后再次召見吳永,她穿的是吳老太太所遺的一件呢夾襖,皇帝穿的是吳永的藍湖縐夾袍與玄色寧綢馬褂,威儀稍整,與榆林堡所見的模樣大不相同了。

  「很難為你!差使辦得這樣子,真不容易了。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我跟皇帝只住一兩天,不至於過分累你們。你差使上如有什麼為難的地方,儘管跟我說。」

  這一下,吳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騷擾,當即據實陳奏。慈禧太后一聽便皺眉了。

  「這些人實在可恨!我在路上已吩咐馬玉昆嚴辦,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,梟首居庸關,那知道還是不能禁止。如今我只有特許你,遇有士兵搶掠,不問是誰的隊伍,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!」

  等吳永領旨退出,慈禧太后隨即召見軍機,依舊是慶王領班,連剛毅、趙舒翹,一共三個人,行完了禮,靜靜待命。

  慈禧太后經過這半天的休息,精神大好,思路亦依舊十分敏銳,在千頭萬緒中,把握住最急要的幾件事,首先是何去何從,得定規下來。

  剛毅仍然是勇於任事的態度,不等慶王開口,便即回奏:「自然是駐蹕太原,可進可退。」

  「怎麼走法?」

  「經張家口,過大同,進雁門關往南走。」

  「太原離京城不遠,洋人會不會得寸進尺,追了過來?」

  「不要緊!」剛毅答說,「洋人如果想到山西,得南下石家莊,越過太行山,穿井陘才到得了,那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只要責成毓賢、董福祥守住娘子關,保聖駕萬無一失。」

  「如果從咱們來的路上攆了來呢?」

  「這……,」剛毅想了一下說,「馬玉昆的隊伍不少,讓他抽幾營守居庸關、南口好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:「好!咱們一件一件辦,馬上寫旨,讓毓賢、董福祥守井陘,山西藩司李廷簫趕緊來迎接。馬玉昆守居庸關,不但要攔住洋人,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來!」

  於是趙舒翹先退出去,找個地方坐下來擬旨,慶王與剛毅留在御前繼續談第二件大事。

  「留京辦事得要有人。」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:「榮祿是一定要的。此外,你們看,再派誰?」

  「留京辦事大臣,一要資望相當,二要肯盡心辦事。崇綺、徐桐都沒有出來,奴才保薦這兩人,隨同榮祿一起辦事。」

  「留京辦事,要跟洋人打交道,這兩個人肯嗎?」

  「跟洋人打交道是榮祿的事,讓崇綺、徐桐在一起,遇事據理力爭,就不會太吃虧。」

  這不就成了掣榮祿的肘了嗎?慈禧太后心裡不以為然,但一時想不起還有什麼人合適,只好同意。

  「還有件要緊的事,跟來的官兵不少,陸續還有人會趕到行在來,糧餉一項,要趕緊籌畫。」

  「是!」剛毅答說:「奴才請旨,降旨各省,將明年的京餉,一律提前報解太原。」

  「一律報解太原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咱們就不回京了嗎?」

  一句話問得剛毅瞠然不知所對。心想自己是錯了,如果各省京餉一律報解太原,不但會招致嚴重的誤會,以為朝廷連京城都不顧了,而且壇廟祭享,八旗糧餉,以及在京大小衙門的開支,皆無著落,更是一大窒礙。

  「我看,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餉以外,另外就近指定一省報解太原,行在夠用就行。此外,」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說:「京裡還不知道怎麼樣了?只好暫且解到保定,責成直隸藩庫收存,非奉旨意,不准動用。」

  奏對已畢,即時擬旨呈閱,但至封發時,卻成了難題,因為上諭只是白紙黑字,並無任何簽押,可資為憑信的,只是鈐用軍機處銀印的印封。向例皇帝出巡,派出隨扈的軍機章京以後,指定專人掌管銀印。這一次倉皇出奔,軍機章京只出來了一個姓鮑的,銀印還留在京裡。沒有印封,就不能發上諭,此事大費躊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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