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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五


  「那二百輛車,怎麼樣了?」榮祿亦不再談岑春煊,只問自己所關心的事。

  「想出一條路子,正在接頭。」陳夔龍答說:「我想找十七倉的花戶。」

  這下提醒了榮祿,「對!」他很高興地說:「虧你想得到!找花戶一定有車。如果有麻煩,我替你找倉場侍郎去說話。」

  得此支持,陳夔龍便放手去辦了。京師與通州,共有十七個大倉庫,專貯漕糧,倉中有專門經手代辦上糧手續的番役,在倉場侍郎衙門中有花名冊,所以稱為「花戶」,約有數十家,都是世襲的行當。此輩在正人君子口中,斥為「倉蠹」,而無不家道殷實,起居豪奢,可以比擬內務府的旗人。

  京通十七倉所的漕糧,號為「天庚正供」,除了宮中所用以外,文武百官的祿米、京營將士的「甲米」,亦歸十七倉發放,此外又有專養各部院工匠的「匠米」,以及入關以來八位「鐵帽子王」嫡系子孫的「恩米」等等,都歸花戶運送。因此,每家都有數十輛、上百輛的大車,官府徵發且又照給車價,等於雇用,自然樂從,所以不等三天工夫,二百輛大車就都集在順天府衙門左右了。

  陳夔龍很得意地去覆命,只見榮祿容顏慘澹,本來就很黃瘦的一張臉,越顯得憔悴不堪,不由得驚問:「中堂的氣色很不好,是那裡不舒服?」

  「聶功亭,唉!」榮祿答非所問地:「陣亡了!」

  陳夔龍亦覺心頭一沉。整個大局,若論用兵防禦,亦只有聶士成比較可恃,這一來,天津的防守,看來更無把握。

  「死得不值!」榮祿黯然垂淚:「死得太冤!」

  「怎麼呢?」陳夔龍半問半安慰地:「中堂總要好好替他請恤羅?」

  「眼前只怕還不行!」榮祿的聲音很微弱:「義和團跟他的仇結得太深,他打得很好,大家都知道,可就是沒有人敢替他報功。聶功亭就因為上不諒於朝廷,下見逼於拳匪,早就存著不想活的心了。」

  陳夔龍嗟歎不絕,不過,他更關心的是天津的安危,「中堂,」他問,「天津不知道還能守幾天?」

  「危在旦夕了。」

  「那麼,就眼看它淪陷?」

  榮祿不答。起身搓著手,繞了兩個圈子,突然站住腳問道:「你看,是換裕壽山好,還是不換他好?」

  陳夔龍茫然不知所答。首先他得明瞭,榮祿何以有此一問?因而反問一句:「換又如何?不換又如何?」

  「不換,天津一定保不住,換了,也有利有弊。」榮祿躊躇著說:「只怕裕壽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計,這一換,正好合他的意,越發可以不管,天津丟得更快些。」

  「這當然要顧慮。不過,我看,關鍵並不在此。」陳夔龍答說:「直隸總督北洋大臣,督撫領袖,位高權重,平時誰不想這個缺?可是,這個時候,就不知道有誰肯臨危受命了?」

  「這你不必擔心。有人。」

  「那一位?」陳夔龍問。

  「合肥。」榮祿答說:「朝廷已經三召合肥,始終托詞不來。他的那一班人,象盛杏蓀,已經開出條件來了,合肥不回北洋,就不會北上,張香濤、劉峴莊亦一再電催合肥北上。既然眾望所歸,我想,皇太后亦不會嫌他有要脅之意。」

  「要脅!」陳夔龍問說:「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進京,是要脅?」

  「皇太后的話,比這個還要難聽,說他簡直是借機會勒索。」

  「我看,」陳夔龍說:「那也只是盛杏蓀他們那班人的想法,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。」

  「不管他有亦罷,沒有也罷,如果調任直督,兩廣派人護理,他就不能不走了。否則不成了霸佔了別人的缺分,擋了別人的前程了嗎?」

  「這,」陳夔龍笑道:「倒是逼李中堂進京的一個好法子。」他停了一下,將臉色正一正又說:「把李中堂調回來,至少,可收安定人心之效。」

  「啊,啊!」榮祿猛然一擊手掌:「這一說,更得這麼辦了!

  我志已決。」接著喊一聲:「套車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套車進宮,遞牌子要見慈禧太后。很快地,有個小太監出來招呼,說「李總管請中堂說句話。」

  於是榮祿隨著他先去看李蓮英。見了面卻又不急著說話,拿西瓜,端金銀露,又請他寬衣擦臉,張羅了好一會。榮祿宿汗既收,精神一振,覺得該辦正事了,便即問道:「蓮英,你有話?」

  「沒有什麼話。只請中堂來涼快、涼快,不忙著見老佛爺。」

  李蓮英說:「牌子我壓下來了,沒有遞。」

  「怎麼著?老佛爺在歇午覺?」

  「不是!」李蓮英說:「今天心境不好。誰上去,誰碰釘子,犯不著。」

  原來是格外關顧之意,榮祿深為心感,道謝之後又問:「是為什麼不痛快?」

  「還不是那父子二人。」

  所謂「父子二人」是指載漪與大阿哥。榮祿點點頭說:「一位已夠受了!何況還是爺兒倆!」

  「唉!」李蓮英歎口氣:「老佛爺一輩子好強,偏就是這件事,總是讓她不遂意。」

  「怎麼啦?又惹老佛爺生氣了?」

  「豈止生氣!」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:「今天鬧得太不象話了!老佛爺差點氣得掉眼淚。」

  榮祿大驚!慈禧太后生氣見過,慈禧太后掉眼淚也見過,可就沒有見過慈禧會氣得掉眼淚!

  「那不是奇聞嗎?」

  「也難怪,是老佛爺從未受過的氣。就是一個鐘頭以前的事,端王帶著一幫人進宮……」

  「那一幫是什麼人?」榮祿打斷他的話問,「是義和團?」

  「中堂倒想,還有誰?」李蓮英答說,「今兒個情形不同,更橫了!有個大師兄見了老佛爺居然敢揚著臉、歪著脖子說『宮裡也有二毛子,得查驗!』」

  榮祿駭然,「這不要反了嗎?」他問,「老佛爺怎麼答他?」

  「老佛爺問他『怎麼查驗法?』他說『如果是二毛子,只要當額頭拍一下,就有十字紋出現。』又說『太監宮女都要驗。』那樣子就象崇文門收稅的,瞧見外省進京的小官兒似地,說話一是一,二是二,簡直就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。」

  「老佛爺讓驗了沒有呢?」

  李蓮英苦笑了,「中堂,你倒請想,老佛爺如果一生氣訓斥一頓,他們回句嘴怎麼辦?若說不叫驗,就得跟他們說好話,更沒有那個道理。」說到這裡,他突然一翹大拇指,「中堂,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爺!什麼人都忍不住的事,老佛爺忍下來了,聲色不動地說『你們先下去,馬上就有旨意。』大師兄居然下去了。險啊!就差那麼一指頭,紙老虎一戳穿,這時候就不知道成了怎麼樣一個局面了!」

  聽得這話,榮祿剛收的汗,又從背上湧了出來,抹一抹額頭,急急問道:「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,可就炸了馬蜂窩了!膽兒都小,哭哭啼啼地來跟我說,還有去求老佛爺的,請老佛爺作主,不叫查驗。老佛爺跟我說:『我也犯不著跟他們去講人情,而且,萬一人情講不下來,我怎麼下臺?你跟太監宮女們去說,儘管出去,那裡就拍得出十字來?果然拍出來了,也是命數,到時候再說。』我費了好大的勁,總算弄來二、三十個人讓他們去拍,也沒有拍出什麼來,偃旗息鼓地走了。他們也明白,老佛爺給了面子,也還老佛爺一個面子。可是,中堂,你想想,老佛爺受了多大的委屈?」

  榮祿不答,連連喝了兩碗涼茶,喘口氣問:「他們要查的就是太監、宮女,沒有要別人?」

  聽得這話,李蓮英雙眼眨動,現出警戒的神態,將小太監揮走,拉一拉椅子,靠近榮祿說道:「中堂,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討主意不可了!我看,他們今天進宮,像是對付皇上來的,幸虧皇上仍舊回瀛台去了。照這樣子,不定那天遇上了,萬一、萬一闖一場大禍,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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