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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三


  慶王前面的那段話,不免言過其實,是欺侮載漪與徐、崇二人,根本不懂軍務,後面那幾句話倒是振振有詞,因而使得載漪大感刺心,便有些惱羞成怒的模樣!

  「慶叔,你也別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的威風。甘軍雖多,其器不利,如果不是榮仲華搗亂扯後腿,肯給大炮,使館早就夷成平地了!」

  「京城裡開大炮,又是由南往北打,這件事,連皇太后都擔不起責任。」

  這話的意思是怕毀了列祖列宗的享殿靈位。慶王搬這頂大帽子很管用,載漪語塞,更加蠻不講理。

  「慶叔,反正不管你怎麼說,陣前不能易將,李少荃決不能調直督!」

  慶王覺得他的話硬得刺耳,未免不悅,於是又搬一頂大帽子:「有懿旨呢?」

  「有懿旨也……」載漪突然把話截住。

  雖只半句,未說完出來的幾個字,從語氣上亦可以猜想得到,是「不行」或者「不管用」。慶王悚然而驚,心裡在想,載漪要公然抗旨了!看來其禍不遠。

  默然半晌,他不發一言地起身走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榮祿的大炮,終於不得不動用了,這一次是載漪進宮奏請。「炮子沒有眼睛,會打了堂子」的顧慮,當然要提出來,載漪力言無礙,說將炮架子築在東安門外北夾道,自北往南打,炮彈越過堂子,落在英國使館,方始爆炸,決不致危及要地。

  慈禧太后覺得言之有理,便召榮祿進宮,當面交代。這一下無可推諉了,榮祿只得答應,不過提出一個條件,大炮不能借給甘軍,得由他自己派隊伍操作。慈禧太后也同意了。

  大炮是在榮祿親自指揮的武衛中軍中,專有一個「開花炮隊」,統帶名叫張懷芝,字子志,是出驢皮膠的山東東阿縣人,天津武備學堂出身。學炮科的腦筋比較清楚,張懷芝拉炮入城,架好炮位,校好表尺,心想,這一炮下去,聚集在英國公使館內的各國公使,什九送命,殺了一個克林德,已經引起軒然大波,殺盡各國公使,責任豈不更重?

  這樣一想,便嚴誡「炮目」,非自己親自在場下令,任何人指揮開炮,皆應拒絕。叮囑再三,方始上馬,直奔榮祿府第求見。

  榮祿那有工夫接見一名炮隊統帶,派人來問,何事求見?張懷芝答說:「大炮已經校準了,只要開炮,一定打中英國公使館,倘若落在別處,甘領軍法。不過,沒有中堂的親筆手諭,決不開炮!」

  「怎麼著?這還得中堂下條子嗎?」

  「是!」張懷芝答說:「非下不可。」

  來人不發一言,回身入內,將張懷芝的態度據實轉陳。榮祿聽罷,默無一語,只在書房裡繞圈子。

  這是他從做官以來,所遇到的最大的一個難題,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難作的一個決定。如果違旨,且不說將從此失寵,而且,載漪在洋人與義和團的激蕩包圍之下,昏瞀狂悖,心智失常,說不定就會做出不測的舉動,性命或恐不保。倘或遵旨開炮呢,這個禍就闖得不可收拾了。一世聲名,付之流水,猶在其次,將來懲辦禍首,這一紙交與張懷芝的手諭,便是死罪難逭的鐵證。

  足足徘徊了一個時辰,張懷芝等得不耐煩,托人來催問,榮祿無奈,只好這樣答說:「你告訴他,已經給了他命令了,還要什麼手諭?」

  來人如言轉達,張懷芝卻更冷靜,「不錯,」他說:「中堂給了我命令,教我拉炮進城轟英國公使館。不過,炮兵的規矩跟別的不一樣,到了陣地上,一切都佈置好了,還得指揮官親口下令:『放!』才能放。勞你駕,再跟中堂去回。勞駕、勞駕!」說著,還行了個軍禮。

  此人無奈,只得再替他走一趟,剛一轉身,卻又為張懷芝喊住了。

  「請慢!有句話,請你千萬跟中堂說到,要手諭!」張懷芝又加了一句:「口說無憑。」

  「好了!俺替你說到。」那人操著山東口音,微微冷笑:「老鄉,你那個統帶,大概不想當了。」

  話雖如此,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將話轉到,榮祿歎口氣說:「這個傢伙好厲害!簡直要逼死人。」

  於是,複又徘徊,心口相問,終於想出一條兩全之計。但此計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,倘或張懷芝不能領悟,還是白費心計。轉念到此,又歎口氣,「看造化吧!」他說:「你告訴他,手諭沒有,炮要照開。反正宮裡聽得見就是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倒是把我的話聽清楚了!」榮祿特別提醒:「照我的話,原樣兒告訴他,不能少一個字,也不能多一個字!」

  那人複述了一遍,隻字無誤,回出來便跟張懷芝說:「中堂說的:『手諭沒有,炮要照開。反正宮裡聽得見就是了!』」

  張懷芝愣住了,「這,」他問:「中堂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「誰知道啊?你回家慢慢兒琢磨去吧!」

  張懷芝怏怏上馬,一路走,一路想,快走到東安門時,突然悟出榮祿的妙用,頓覺渾身輕快,心懷一暢。上得炮位,親自動手,將表尺撥弄了好一會,方始下令開炮。

  「注意目標,正前方,英國公使館。」張懷芝將「英國公使館」五字喊得特別響,停一下又大吼:「放!」

  炮目應聲拉動炮閂,一聲巨響,炮彈破空而起,飛過城牆,接著又是一聲巨響,只見外城正陽門大街與崇文門大街之間,煙塵漫空,卻不知炮彈落在何處?

  ※ ※ ※

  榮祿的住宅在東廠胡同,離東安門不遠,因而炮聲震撼,格外覺得驚人。他沒有想到張懷芝會這麼快動手,意外之驚,更沉不住氣,從藤榻上倉皇而起,一疊聲地喊:「快拿千里鏡,快拿千里鏡!」

  一面說,一面往後園奔去,氣喘吁吁地上了假山。京中大第,多無樓房,只好登上假山,才能望遠,等千里鏡取到,向南遙遙望去,煙塵不在內城,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。

  「請陳大人來!看炮彈打在那兒?」

  「陳大人」就是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。因為榮祿要問炮彈落在何處,得先查問明白,所以隔了好久才到。

  「炮彈落在草廠十條。」陳夔龍答說:「山西票號『百川通』整個兒沒了。」

  「傷了人沒有?」

  「怎麼能不傷人?大概還傷得不少,正在清查。」

  「可憐!」榮祿搖搖頭,「無緣無故替洋人擋了災!」

  「中堂!」陳夔龍詫異:「莫非……?」

  「咱們自己人,說實話吧!張懷芝這個人,總算有腦筋,有機會得好好兒保舉他。」接著,榮祿將張懷芝來要手諭的經過,約略說了一遍。

  「中堂真是『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』。不過也虧張統帶居然體味出中堂的深意,這一炮雖說傷了百姓,倒是救了國家。」

  「是啊!傷亡的請你格外撫恤。不過,不必說破真相。」

  「是,是!夔龍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明白。不過,皇太后面前,就這一聲響,能搪塞得過去嗎?」

  「我自然有法子。」榮祿突然定神沉思,好一會才說:「凡事預則立。筱石,有件事,你悄悄兒去預備,備二百輛大車在那裡。」

  聽得這一聲 陳夔龍立刻就吸了口氣。京官眷屬,紛紛逃難,甘軍又橫行不法,到處截車裝軍械、裝「擄獲」的物資,那裡還能弄得到二百輛大車。

  「筱石,」榮祿見他面有難色,不等他開口,先就說道:「你的前程,一半在這趟差使上。再跟你說一句,什麼事都沒有這件事要緊。」

  陳夔龍恍然大悟。翠華西幸,榮祿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難的打算了。

  於是他問:「什麼時候要用?」

  「但願不用!要用,可是說要用就用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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