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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〇


  「是李來中的妙計。都說妥當了,隨時可以動手。」接著,他壓低了聲音,細說經過。

  「此計大妙!這李來中,真有通天徹地之能。」端王問道:「星五,他是什麼功名?」

  「如今還是白丁。」

  「我保他!你看,給他一個什麼官做?」

  「我替李來中多謝王爺的栽培。不過,這不妨將來再說,眼前辦事要緊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,眼前辦事要緊。星五,就請你費心吧!」

  於是依照預定的計畫,這天傍晚時分,有一封偽造的電報,由山海關駐防副都統所派的信差,送到武衛軍營務處,王季訓照密碼譯妥送到上房。正在獨酌默籌的榮祿,看完電文,推杯而起,吩咐召請幕友,即刻到簽押房相見。

 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,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壞,朝士所聚的所謂「宣南」——宣武門以南的地域,由於南堂遭劫,有洋兵馬隊一百多人進佔宣武門,交通等於斷絕,前門東城根一帶,北至王府井大街,亦有洋兵看守,不准中國軍民往來。因此,急足四出,卻只找來一個樊增祥。

  「雲門,你看,」榮祿有些沉不住氣了,「羅道來的電報,大禍迫在眉睫了!」

  羅嘉傑的電報發自上海,用「據確息」三字開頭,說各國協力謀華,已有成議,決定向中國政府提出四個條件:第一,政權歸還皇帝,太后訓政立即結束;第二,下詔剿辦拳匪,各國願出兵相助;第三,中國政府練兵數目,須經各國同意,並聘洋人擔任教練;第四,中國政府所有賦稅收入,須由洋人監督,並控制用途。

  「好厲害!」樊增祥失聲說道:「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!」

  「我擔心的就是洋人會提苛刻的條件,可是這話要早說了,沒有人肯信。如今事機緊迫,一定要設法消弭在先,真的讓洋人提了出來,連還價都沒法兒還。」

  「是!」樊增祥說:「彼此交涉,要看實力,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用兵如此,洋務又何嘗不然!」

  「談什麼實力!」榮祿語氣神色中,有點笑他書生之見似地,「到今天為止,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條外國兵艦,憑一座炮臺,羅榮光那兩千條爛槍,就能擋得住了?裕制軍在天津胡鬧,奉大師兄、紅燈照為上賓,我很同情他。地方大吏,守土有責,一旦大沽口失守,各國聯軍一上了岸,長驅直入,那時除了希望義和團人多勢眾,又不怕死,能夠硬擋上一陣以外,你倒想,他還有什麼退敵之計!」

  聽得這番話,樊增祥頗感意外,原來他是這樣的一種看法!怪不得依違瞻顧,總有些舉棋不定的模樣。既然如此,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,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隨便發言。

  「我想,這個消息,必得上達。」榮祿停了一下說:「現在是緊要時候,借這個消息逼一逼,可以走得快一點兒。」

  這是說,逼慈禧太后在議和的步驟上採取更明快的措施。可是,樊增祥提出疑問:「倘或激怒了皇太后,不惜一戰,又將如何?」

  「皇太后如果要打,當然先要問我,我就說老實話,兵在那裡?餉在何處?皇太后經了多少大事,豈能只憑意氣辦事。」

  「茲事體大,所關不細。」樊增祥只有勸他慎重,「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,謀定後動。」

  榮祿想了一下點點頭說:「等個一半天,諒來還不妨事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使館不敢攻,西什庫攻不下,能燒的教堂又燒得差不多了,義和團決定在前門外,京師最繁華的所在去顯一顯威風。

  前門外最熱鬧的地區,是在迤西的大柵欄一帶,商業精華,盡萃於斯。有名的戲園廣和樓、三慶園、慶樂園,亦都在這裡,所以大柵欄又是笙歌嗷嘈的聲色之地。

  領頭的大師兄走了一陣,偶然一瞥之間,忽發現有家店家,安著極大的玻璃窗,裡面瓶瓶罐罐都貼著洋文標籤,再看招牌,寫的是「老德記藥房」。心想,這家藥房一定是「二毛子」所開,就從這裡下手立威。

  老德記的店東實在是洋人,早就避走了。店中夥計貪圖買賣所入,可以朋分,是樁沒本錢的生意,所以仍舊開門營業。一見義和團上門,情知不妙,而悔之已晚,只有硬著頭皮上前,陪笑招呼。

  「燒!」

  大師兄只喝得一聲,手下便即動手。放火是很內行的事,找到煤油,四處傾灑,夥計急得跪在地下求饒,為義和團一腳踢了個跟頭。

  左右店家,一看要遭殃,急忙點著香來請命,大師兄擺著手大聲說道:「別慌!別慌!這家店是二毛子開的,非燒不可,只燒他一家,燒光自然熄了,不會燒到左鄰右舍,大家放心好了,不必搬移瑣色,自找麻煩。」

  說得斬釘截鐵,十足的把握,令人不由得不信。於是,以看熱鬧的心情,靜等老德記火起。

  等大家順著他手指之處去細看時,埋伏僻處的人,已用一根「取燈兒」,燃著了灑透煤油的廢紙,頓時一蓬火起,迅速蔓延,轟轟烈烈地燒將起來。

  「天火燒,天火燒!」義和團拍手歡躍,也有些看熱鬧的人附和。可是,轉眼之間,便都看出形勢不妙,老德記還只燒了一半,火苗卻已竄到東鄰了。

  見此光景,老德記附近的店家,無不大驚失色!見機的趕緊奔回去搶救自己的貨物細軟,癡愚的還真相信大師兄有驅遣祝融的法力,紛紛上面求援。

  「大師兄,大師兄!你老行行好,趕緊施展法力,把火勢擋住。不然,可就不得了!」說罷,磕頭如搗蒜,有的已經哭出聲來了。

  這時火勢已很不小了,五月二十悶熱天氣,鬧市中烈焰燒空,西南打開一道缺口,恰好成為風路,風助火勢,由西南往東北燒,首當其衝的是珠寶市以西的三條廊房胡同。廊房二條與三條之間,有條南北向的直胡同,名叫門框胡同,是廣和樓的所在地,這天貼的是譚鑫培的《連營寨》,正在上座的時候,發現大火,觀眾四散奔逃,「蜀、吳」雙方「兵將」,亦就暫息爭端,卸甲丟盔,不理「火燒連營七百里」,先來救京城的這一片精華。

  火勢過於熾烈,靠幾條「洋龍」,幾桶水,何濟於事?到得正中時分,大柵欄東面到珠寶市,西面到觀音寺街,楊梅竹斜街,北面到西河沿,成了一片火海。火老鴉乘風飛上正陽門,連城樓都著火了。

  就在火勢正熾之時,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,都接到通知,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見。這就是所謂「廷議」,通稱「叫大起」,非國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,不行此典。而凡叫大起,往往負重任的多持緘默,反是小臣得以暢所欲言,因為重臣常有進見的機會,如有所見,不難上達,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徵詢及於小臣。所以一班平時關心時局,好發議論的朝士,都大感興奮,暫忘前門外的這一場浩劫,匆匆趕到西苑待命。

  召見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寢宮儀鸞殿東室,室小人多,後到的只能跪在門檻外面。兩官並坐,臉色都顯得蒼白,尤其是慈禧太后,平日不甚看得出來的老態,這時候是很分明了。

  「前門外大火,你們都看見了吧?」是皇帝先開口,聲音雖低,語氣甚厲,「朝廷三令五申,亂民要解散,要彈壓,那知道越鬧越不成話了!你們自己想想看,對不對得起朝廷跟百姓?」

  跪在禦案前的王公及軍機大臣,默無一言。在僵硬如死,悶熱不堪,令人要窒息的氣氛中,後面有個高亢的陝甘口音,打破了沉寂。

  「臣剛才從董福祥那裡來,他說,他想請旨,責成他驅逐亂民。」

  此人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劉永亨,甘肅秦州人,跟董福祥同鄉。他的話真假且不論,載漪一聽是董福祥要驅逐亂民,亦就是義和團,不由得心頭火起,惱的不是董福祥,是劉永亨,直覺地認為他是在撒謊。

  可是,他又無法證明劉永亨是在撒謊,不假思索將腰一挺,回身戟指,厲聲吼道:「好!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個好法子!」

  殿廷中如此無禮,而慈禧太后默然,亦就沒有人敢指責他了。沉默中,門檻外面發聲:「臣袁昶有話上奏。」

  「袁昶!」皇帝指示:「進來說。」

  於是袁昶入殿,在禦案面面找個空隙跪下,朗聲陳奏:「今日之事,最急要的,莫過於自己處治亂民!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國公使的心。洋使服了朝廷,才可以跟他們談判,阻止洋兵來京,一方面由各省調兵拱衛京畿。辦法要有層次,一步一步來,不宜魯莽割裂。」

  「現在民心已變!」慈禧太后搖搖頭說,「總以順民心為頂要緊。你所奏的,不切實際。」

  「皇太后所說的民心已變,無非左道旁門的拳匪!萬不可恃。就令有邪術,自古至今,亦斷斷沒有仗邪術可以成大事的!」

  「法術靠不住,莫非人心亦靠不住?」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駁,「今日中國,積弱到了極處,所仗的就是人心。如果連人心都失掉了,試問何以立國?總而言之,今天召大家來,要商量的是,洋人不斷調兵,看來要侵犯京城,應該怎樣應付?大家有意見,趕快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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