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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五


  慶王比較持重,認為應該告知剛子良,就是剛毅。此人籍隸鑲藍旗,在刑部當司員時,因為熟於律例,勇於任事,頗得當時的尚書翁同龢的賞識,外放為潮嘉惠道,升監司,當巡撫,所至有聲,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。光緒十五年皇帝親政以後,翁同龢以師傅之尊與親,得君獨專,頗為弄權。光緒二十年甲午之戰,大東溝一戰,海軍大敗。朝局一變,恭王複起,翁同龢、李鴻藻再入軍機,剛毅亦由於翁同龢的密保,由廣東巡撫內召,以禮部侍郎而在軍機大臣上行走。在仕途中,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!照道理說,應該感激翁同龢才是,然而不然!

  翁同龢倒是絕非喜歡擺架子的人,亦很少疾言厲色。但以剛毅既是舊屬,又有新恩,言語詞色之間,當然比較率直。

  剛毅沒有讀過多少書,愛掉文而常念白字,提到大舜稱為「大舜王」,只是識者搖頭,將臯陶的陶,讀如陶器的陶,也還不覺刺耳,可是以當國執政的樞臣,「茶」毒生靈,草「管」人命,琅琅上口,這種笑話,可就傷害到政府的威嚴了 因而有一次,翁同龢忍不住當面糾正,剛毅面紅過耳,唯唯稱是,但心裡引為大恨,一直想找個機會報復。

  到了這年春天,翁同龢因為贊助皇帝維新,又與為慈禧太后及舊党深惡痛絕的康有為扯上關係,所以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榮祿所排擠,落得個「革職永不敘用,驅逐回籍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」的淒涼下場。而在榮祿下此殺手之時,剛毅在暗中頗盡了些力量。而榮祿並不感激,反覺此人刻薄無義,存著戒心。同時,他亦很不滿剛毅剛愎自用、橫行霸道的作風,覺得新舊之爭搞得如此勢如水火,以致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,竟如仇敵,剛毅在其間推波助瀾,要負很大的責任。所以這件大事,不願與他商議。

  慶王見他態度堅決,便不肯多說,等錢應溥到了內務府朝房,亦仍舊讓榮祿去跟他細談。

  ※ ※ ※

  就在這時候,慈禧太后已帶著大總管李蓮英、二總管崔玉貴,以及大批的太監、宮女,由甯壽宮出蹈和門,進蒼震門到了「西六宮」之一的景仁宮。

  景仁宮是珍妃的寢宮,亦是皇帝經常臨幸之地。珍妃得報,心知慈禧太后的來意不善,深怕錯了禮數,又遭譴責,趕緊出宮跪接。慈禧太后卻理都不理,讓李蓮英攙扶著,上階入室,往正中所設的寶座上一坐,隨即喊道:「崔玉貴!」

  「喳!」崔玉貴的嗓子,雌音特重,加以高聲應答,亢直尖厲,入耳令人心悸。跟在後面的珍妃,不由得皺了皺眉。

  不過,她總算搶了個先,越過捧著個大肚子的崔玉貴,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說:「奴才給老佛爺請安!」

  慈禧太后沒有理她,偏著臉對崔玉貴喝道:「你們給我搜!」

  搜什麼是早就關照過的,崔玉貴又是嗷然一聲:「喳!」回身招一招手,直奔珍妃臥室,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張書桌的抽屜,拿起來往桌上一倒,那些拆散了的鐘錶之類的雜物,仍舊一抹一掃,歸入原處,所有的檔,用塊黃袱,一股腦兒包了起來。

  搜完書桌,又搜珍妃的妝台與枕箱,所獲亦頗不少。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,便可覆命,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。

  「帶回去看!」慈禧太后又揚著臉問:「誰是這兒管事的?」

  景仁宮的首領太監,趕緊奔過來跪倒,自己報告:「奴才孫得祿給老佛爺磕頭。」

  「你主子不孝!打這兒起,停了『月例』的首飾衣服,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裡胡哨的,迷得皇帝顛三倒四的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?」

  「喳!」孫得祿大聲答應,不由得轉臉去看珍妃。

  珍妃噙著兩滴眼淚,卻就是不掉下來。慈禧太后冷笑著問:「怎麼著?敢情你還不服?」

  「奴才都沒有吭氣。」珍妃回答的聲音,既快且急。

  「你們聽聽!」慈禧太后看著李蓮英,「還跟我頂嘴!」

  「珍妃那裡敢!」李蓮英是怕慈禧太后過於生氣,大家都不安逸,所以緊接著說:「主子謝恩吧!」

  珍妃很識好歹,知道李蓮英在回護她,倒不能不領這個情,便即碰頭說道:「奴才有不是,儘管請老佛爺責罰,只求老佛爺別動氣!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答說:「別口是心非吧!你們都巴不得我早死!老天爺有眼,偏教我硬朗,偏教你們不得遂心!」

  說著,霍地起立,為了表示自己硬朗,大步從寶座的踏腳上跨了下來。就在這時候,外面傳呼:「萬歲爺駕到!」

  皇帝是朝服閱完了「祝版」,回景仁宮來換常服,順便要取幾件臣下所上建議新政的密折,預備到養心殿召見輪班的「四京卿」。一到宮門,發現慈禧太后的軟轎,想要抽身躲避,已自不及,只能硬著頭皮,下轎入內。

  進得宮門,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,雙膝便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。

  「起來!」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的慈禧太后說:「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掙扎著站起身來。

  「你要殺榮祿是不是?」

  皇帝大吃一驚,不知道慈禧太后從那裡得來的這個消息?不過他立即想到,不宜也不能抵賴,便硬著頭皮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你為什麼要殺他?」

  這又是極難解釋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。人言藉藉,多說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閱兵時,榮祿將有廢立之舉。只此一端,以皇帝的權力,便可先發制人,但如未奉懿旨,榮祿那敢如此?所以持此罪狀作為殺榮祿的理由,便等於表示與慈禧太后亦不能兩立。

  有此顧忌,語多窒礙,加以在積威之下,越發訥訥然不能出口。遇到這樣的情形,慈禧太后向來不容他從容考慮,又問:「你是派誰去殺榮祿呢?是派袁世凱嗎?我告訴你吧,人家把你給賣了。」

  原來是袁世凱告的密!然則譚嗣同所建議的,派袁世凱兵圍頤和園一事,慈禧太后當然亦知道了。轉念到此,渾身發抖,牙齒震得格格作響。宮女們大都不忍看他這副樣子,卻又不敢轉臉相避,只好垂著眼看地面。

  「你算明白過來了吧!傻哥兒,你不想想,今天沒有我,明天那有你!憑你,就能壓得住嗎?走吧,跟我上西苑去!」

  語氣突然緩和了,可是誰都知道,並非吉兆。面如死灰的皇帝,蹣跚起身,上了轎子,跟著慈禧太后向西,過了金鼇玉蝀橋,折而向南,行近德昌門,太監來傳懿旨,讓皇帝在瀛台待命。鳳輿卻一直抬到勤政殿。

  殿前朝房中,慶王、榮祿與全班軍機大臣都在候駕。不一會「叫大起」,軍機與其他大臣同時召見。於是禮王世鐸領頭,慶王居次,其餘按官階分先後,成單行緩步上殿。

  行完了禮,慈禧太后開口喊道:「榮祿,袁世凱告訴你的話,你跟大家說了沒有。」

  榮祿跪行一步,向上回奏:「奴才已經說給禮親王跟軍機大臣了。」

  「你們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象這樣的詢問,照例應由禮王答話,但他名為軍機領袖,實際上只是擺個樣子,很少在御前陳述一番見解,或者出個主意。遇到這樣的大事,更不敢胡亂開口,只朝上碰頭答道:「剛毅有話,跟老佛爺回奏。」

  剛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,便即大聲說道:「新黨胡鬧得太不成話了!奴才等大家商量,只有請老佛爺重新把權柄拿回來,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。」

  話說得粗魯不文,不過意思表達得很清楚。慈禧太后就全班軍機大臣,逐一指名詢問:「王文韶,你是老人,有話儘管說!」

  籍隸杭州的王文韶,早在二十年前就當過軍機大臣,是他的老師沈桂芬所援引。沈桂芬一死,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,結果為李鴻藻與清流所攻,而「雲南報銷案」中,王文韶受賄亦確鑿有據,因而被放回籍。家居十年,韜光養晦,磨盡棱角,練就了一副與人無爭的性格。他為人並不糊塗,只是一味圓滑,所以外號叫做「琉璃蛋」。上了年紀,雙耳重聽,慈禧太后說些什麼,根本不曉。不過,他另有一套應付的辦法,看上面目光下注,落在自己身上,便等慈禧太后閉口後,碰個頭說道:「皇太后聖明!」

  御前頌聖,決無差錯,慈禧太后換個人問:「裕祿,你看怎麼樣?」

  裕祿是正白旗人,少年得志,三十歲就當到安徽巡撫,久任封疆,頗有能名。由四川總督內召為禮部尚書軍機大臣,還不到三個月,于朝政尚未深知,但對外面的情形,還算明白。當時答說:「如今列強環伺,務求安靜。變法維新,原是老佛爺應許了皇上的,不過操之過急,竊恐生變。倘蒙老佛爺訓政,讓皇上凡事有所稟承,實為國家之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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