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四九〇


  事到如今,只有實說了。他將小太監拉到身邊低聲說道:「好兄弟!文墨上頭,我不大在行,你幫我一個忙,隨便找誰替我搪塞一下子。我送一千銀子。喏,錢現成!」

  說著又要去掏銀票,小太監將他的手按住,平靜地答道:「一千銀子寫份履歷,誰不想幹這種好差使?可是不成!萬歲爺特地吩咐,讓我來看著你寫。你想我有幾個腦袋,敢用你這一千銀子?再說,萬歲爺也許當殿複試,讓你當著面寫個字樣子看看,那不全抖露了嗎?」

  這一來,玉銘才知事態嚴重,面色灰白,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年,站在那裡作不得聲。

  「快寫吧!萬歲爺在那兒等著呢!等久了!不耐煩,你寫得再好,也給折了!」

  「那裡會寫得好?」玉銘苦笑著,蹲下身去。

  於是小太監幫他拔筆鋪紙,打開墨水匣,玉銘伏身提筆,筆如鉛重,壓得他的手都發抖了。

  「快寫啊!」

  「好兄弟,你教教我,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法。」

  「好吧,你寫:奴才玉銘……」

  玉銘一筆下去,筆劃有蚯蚓那樣粗,等這「奴」字寫成,大如茶杯。小太監知道不可救藥了,儘自搖頭。

  「奴才玉銘」四個字算是寫完了,這裡多一筆,那裡少一筆,左歪右扭,如果不是知道他寫的是這四個字,就再也無法辨識。

  「下麵呢?」

  「下麵,」小太監問,「你是那一旗的?」

  「我是鑲藍旗。」

  「那你就寫上吧!」

  已經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銘,央求著說:「好兄弟,請你教給我,『鑲』字怎麼寫?」

  那小太監心有不忍,耐著性子指點筆劃,而依樣葫蘆照畫,在玉銘也是件絕大難事,結果成了一團墨豬。接下來,藍字很不好寫,旗字的筆劃也不少。勉強寫到人字,一張紙已經填滿了。

  「交卷吧!」小太監已經替他死了心了,覺得用不著再磨工夫,所以這樣催促著。

  「好兄弟,你看,這份履歷行不行?」

  根本不成其為履歷,那還談得到寫得好壞?不過,小太監知道他此時所需要是什麼?亦就不吝幾句空言的安慰,「你們當大掌櫃的,能寫這麼幾個字,就很不容易了。」他說,「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,也不在文墨上頭。你放心吧!」

  果然,這幾句話說得玉銘愁懷一放,神氣好看得多了,隨即問道:「我還進去不進去?」

  「不必了!你就在這兒候旨吧!」

  於是小太監捧著他那份履歷,進殿覆命。皇帝已經退歸東暖閣,正在喝茶休息,一見玉銘的筆跡,勃然震怒,「什麼鬼畫符?真是給旗人丟臉!」他重重地將那張紙摔在炕几上,大聲吩咐:「傳軍機!」

  於是御前侍衛銜命到軍機直廬傳旨。禮王世鐸大為緊張,他對太監、侍衛,一向另眼看待,此時訝異地低聲問道:「這會兒叫起?是為了什麼呀?」

  「大概是為了新放的鹽茶道。皇上生的氣可大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玉銘說錯了什麼話?」

  「倒不是話說錯了,字寫得不好。」侍衛答道,「皇上叫寫履歷,一張紙八個大字,寫得七顛八倒,皇上說他是『鬼畫符』。」

  「是了!辛苦你,我們這就上去。」

  進見以前,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,好作準備,「玉銘那十二萬銀子,扔在汪洋大海裡了。」孫毓汶說,「看樣子,那個缺得另外派人。」

  「這得讓吏部開單子啊!」世鐸說道,「咱們先上去吧,等不及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先給吏部送個信,讓他們預備。」說著,孫毓汶便吩咐蘇拉:「請該班。」

  「請該班」是軍機處專用的「行話」,意思是請輪班的軍機章京。照例由達拉密與值日的「班公」進見。這一班的達達密叫錢應溥,浙江嘉興人,曾是曾國藩很得力的幕友,在軍機多年,深受倚重,遇事常盡獻言之責,不同於一般的軍機章京,此時便說:「單子亦不必吏部現開,原來就送了單子的,因為特旨放玉銘,單子不曾用,檢出來就是。不過,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飭吏治之意,所以繼任人選,請王爺跟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。陟黜之間,要見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,庶幾廉頑立懦,有益治道。」

  「卓見,卓見!」孫毓汶很客氣地說,「請費心,關照那位將單子開好,隨後送來吧!」

  交代完了,全班軍機進見。玉銘還在乾清宮下,苦立候旨,望見世鐸領頭,一行紅頂花翎,顫巍巍地由西面上階,認得是全班軍機大臣。心想「禮多人不怪」,上前請個安,或許能搭上句把話,打聽打聽消息,總是件好事。

  念頭轉定,撩起袍褂下擺,直奔臺階,只聽有人喝道:「站住!」

  站定一看,是個藍翎侍衛,便即陪笑說道:「我給禮王爺去請個安。」

  「給誰請安也不管用了!」那侍衛斜睨著他說:「找一邊兒蹲著,涼快去吧!今兒個,你還能回家抱孩子,就算你的造化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玉銘嚇得魂飛魄散。定定神再想找那藍翎侍衛問一問吉凶禍福,人家已經走得老遠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這個玉銘,」皇帝氣已經平了,思前想後,玉銘總是自己交派下去的,誰也不能怪,所以只簡略地說道:「文理不通!

  根本就不能補缺。」

  「是!」世鐸答道:「讓他歸班候選去吧!」

  皇帝點點頭問:「他那個缺該誰補呢?」

  「這得要看資序。吏部原開了單子的。」

  「單子在那兒?」

  世鐸不敢說,已經在檢了。因為天威莫測,預知召見為了何事,是犯忌諱的,所以他只這樣答說:「得現檢。不過也很方便,一取就到。」

  「那就快檢來!該什麼人補就歸什麼人補,你們秉公辦理。」

  「是!」世鐸回頭向孫毓汶低聲說了一句:「萊山,你看看去。」

  孫毓汶心裡明白,皇帝迫不及待地,要在此刻就補了鹽茶道這個缺,是防著慈禧太后另有人交下來,也許仍是玉銘一流的貨色。那時候既不能違慈命,又不能振紀綱,會形成極大的難題。同時有「秉公辦理」的面諭,可見皇帝的本心正如錢應溥所說的,有借此振飭吏治之意。既然如此,軍機樂得辦漂亮些,也買買人心。

  因此等將單子拿到手裡,先細看一遍,其中第五名叫張元普,下面注的簡歷是:「浙江仁和;戊辰進士;刑科掌印給事中;加級五次、紀錄兩次。」戊辰是同治七年,他這一榜中,吳大澂現任漕督,寶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,因為「江山九姓美人麻」而自動被放,早已黃粱夢醒,而此人連個「四品京堂」亦還未巴結上,也太可憐了。

  當然,除了科名以外,皇帝還著眼在「加級五次」上面,便即問道:「他這個加級是怎麼來的?」

  「是京察上來的。」軍機章京答說。

  三年考績,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級,張元普五次得一等,自然可以不次拔擢,因即吩咐:「你帶著筆沒有?拿單子重新寫一張,第五改成第一。」

  於是在孫毓汶一手安排之下,當天就由軍機處承旨發出一道上諭:「新授四川鹽茶道玉銘,文理欠通,不堪任使,著即開缺,歸班候選。該缺著由刑科給事中張元普補授。」

  張元普從同治七年中了進士,分發刑部,一直「浮沉部署」,混了十六年才補為山東道禦史,轉刑科給事中,為人碌碌,一無表見,除了忠厚謹慎以外,別無所長。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,窮得家無長物,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,不論缺分好壞,總比借債度日來得強。誰知平地青雲,居然放了四川鹽茶道。這個缺不談陋規「外快」,光是額定的養廉銀,照「縉紳錄」所載,每年就是三千五百兩。只要做上三年,不但所欠的「京債」可以還清,而且還能多幾千兩銀子,回鄉置幾十畝薄田,可免子孫凍餒之虞。

  在他自是大喜過望,感激皇恩,至於垂涕。玉銘也曾哭了一場,只是同樣一副眼淚,哀樂各殊。哭完了痛定思痛,實在不能甘心,玉銘逼著恩豐找高峒元去辦交涉,要討回那十二萬銀子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