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八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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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沒有放。」皇帝答說:「兒子遵慈諭,先讓川督劉秉璋派人署理。」 「噢,」慈禧太后又問,「上次你跟我提的,打算放誰來著?」 「打算放玉銘。」 「好吧!就放玉銘好了。」 皇帝喜出望外。當天召見軍機,便交代了下去。軍機大臣相顧愕然,竟不知這玉銘是何許人?但這兩年的「升官圖」中盡出怪點子,不必問也不能問,唯有遵旨辦理。當天便諮行內閣,明發上諭。 消息傳到景仁宮,王有既驚且喜,而又異常不安,托詞告假出宮,趕到內務府去找全庚。相見之下,十分奇怪,全庚的臉色難看極了,又象死了父母,又象生了一場大病。見了王有,只是扭著頭微微冷笑,然後站起身來走了。 王有會意,悄悄跟了出去,往南一直走到庋藏曆代帝后圖像的南熏殿后面,四顧無人,只有老樹昏鴉。全庚站住了腳,向「呱呱」亂叫的老鴉吐了口唾沫罵道:「他媽的,活見鬼!」 王有已經忍了好半天了,此時見他是如此惡劣的態度,萬脈僨張,無可再忍,出手便是一掌,揍在全庚臉上,跳腳大罵:「姓全的,你什麼意思?誰挖了你的祖墳,還是怎麼著?」 這一掌,打得全庚自知理屈,捂著臉,連連冷笑:「哼!哼!你跟我逞兇,算什麼好漢?是好的,找姓李的去拚命,我才服了你!」 「姓李的」三字入耳,將王有的怒火壓了下去,「你說誰?」 他問。 「誰?還有誰,你惹不起的那一個。白花花十二萬現銀子,叫人捧了去了。哼,」全庚跺一跺腳,帶著淚聲發恨,「一個子兒沒有撈到,還叫人耍了!我死了都不閉眼。」 「耍了,你說是誰耍了你?我嗎?」 「王老有!」全庚睜大了眼睛問:「你是真的不知道,還是裝著玩兒?」 「我不明白你的話!來,來,你說給我聽聽。」 等一說經過,王有的氣惱,較之全庚便有過之無不及了。他臉色白得象一張紙,雙唇翕動,渾身哆嗦,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。 「明明就是這個主兒,我們這面說了,不行,他說了就行!可又不早說,要等我們這面替他開路,那不明擺著是欺負人嗎?」 「就是這個,能把人肺都氣炸!王老有,這口氣非出不可!」 王有不響,緊閉著嘴想了好半天,才突如其來地說:「我聽你的!」 這一下又讓全庚愣住了:「慢慢兒想,總有辦法!」他靈機一動,脫口說道:「對!『倒翻狗食盆,大家吃不成!』就是這麼辦!」 「怎麼辦?」 「王老有,我先說句不中聽的話,你可別動氣,咱們這是談正經,可不敢瞧不起你們主子。招呼打在前頭,話我可說得不大客氣了,你們主子『成事不足』,『敗事』總『有餘』吧?」 話果然不中聽,但此非爭辯之時,王有只答一句:「你說你的!」 「我只有一句話,讓你們主子怎麼把原先的話收回來,要說玉銘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,更別說三品道員啦!」 「這,」王有大為搖頭:「怕難!」 「你試試!都說你們主子厲害,也許她有一套說詞。」 ※ ※ ※ 珍嬪在初聽皇帝告訴她,玉銘外放一事,為慈禧太后所擱置時,自不免稍有失望,但很快地反有如釋重負的輕快之感。大錯幸未鑄成,真是可慶倖之事,雖然為玉銘關說,已留下了一個痕跡,但自覺措詞巧妙,還不致落個把柄,也就不管它了!總之,這是個不愉快的記憶,越早忘掉越好。 因此,死灰復燃的情況,為她帶來的是極深的憂慮。再聽王有細說內幕時,更覺得事不尋常,顯然的,在慈禧太后與李蓮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,所以才會有這番始而拒絕,終於同意的變化。李蓮英翻手為雲覆手雨,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。如果他以為自己擋了他的財路,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,真能有不測之禍。 轉念到此,不寒而慄,實在不敢再得罪李蓮英。然而冷靜地想一想,縱令如此,亦不能免禍。玉銘的出身如此,得官的來歷又如此,一到了任上,遲早會因貪黷而被嚴參。到了那時候,李蓮英不說他自己得了十萬銀子,只慫恿慈禧太后追究,最初是誰向皇帝保薦了玉銘?豈非還是脫不了干係? 一誤不可再誤,補過的時機不可錯失。這又不僅是為求自己心安,而且也是輔助皇帝,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著,皇帝能默運宸衷,專裁大政,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為。既然如此,眼前便是皇帝振飭綱常,樹立威權的一個機會,倘或放過,一定會慚恨終身。 但是,這樣做法,在李蓮英看,就是公然與慈禧太后為敵,這一層關係太重,禍福難料,珍嬪實在不能不深切考慮。 徹夜苦思,終無善策,而決於俄頃的時機,卻逼人而來了。 為了珍嬪替玉銘求缺不成,皇帝一直耿耿于心,覺得對她懷著一份歉意,如今隨著這份歉意的消失,皇帝生出一種欲望,很想看一看珍嬪所願得遂的嬌靨,是如何動人? 因此,這天一大早在儲秀宮問安既畢,臨禦乾清宮西暖閣召見臣下以前,特地來到景仁宮,等珍嬪跪迎起身,他隨即攜著她的手笑道:「玉銘的運氣不壞!到底得了那個鹽茶道。」 「這,」珍嬪愣了一下,失聲而言:「奴才的罪孽可大了!」 皇帝愕然。回想一遍,她的話,話中的意思,都是清清楚楚的。於是笑容立即收斂,舉步入殿,同時揮手示意,摒絕所有的侍從,只與珍嬪單獨在一處時,方始問道:「這是怎麼說?」 事到如今,什麼都無所顧忌了,珍嬪悔恨地答道:「奴才糊塗,不該跟皇上提起這個玉銘。這個人是個市儈,決不能用!」 皇帝好生惱怒,想責備她幾句,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,頓覺於心不忍,反倒安慰她說:「不要緊!人是我用的,跟你不相干。」 說完,皇帝就走了。在乾清宮西暖閣與軍機大臣見過了面,接下來便是引見與召見。引見是所謂「大起」,京官年資已滿,應該外放,或是考績優異,升官在即,都由吏部安排引見,一見便是一群,每人報一報三代履歷,便算完事。 召見又分兩種,一種是為了垂詢某事,特地傳諭召見,一種是臣下得蒙恩典,具折謝恩,尤其是放出京去當外官,照例應該召見,有一番勉勵。玉銘自然也不會例外。 儀注是早就演習過的,趨蹌跪拜,絲毫無錯,行完了禮,皇帝看著手裡的綠頭簽問道:「你一向在那個衙門當差?」 「奴才一向在廣隆。」 「廣隆?」皇帝詫異,「你說在那兒?」 「廣隆。」玉銘忽然仰臉說道:「皇上不知道廣隆嗎?廣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廠。奴才一向在那裡管事,頤和園的工程,就是廣隆當的差。」 皇帝又好氣,又好笑,「這樣說,你是木廠的掌櫃。」他說,「木廠的生意很好,你為什麼舍了好生意來做官呢?」 「因為,奴才聽說,四川鹽茶道的出息,比木廠多出好幾倍去。」 皇帝勃然大怒,但強自抑制著問道:「你能不能說滿洲話?」 「奴才不能。」 「那麼,能不能寫漢文呢?」 這一問將玉銘問得大驚失色,囁嚅了好一會,才從口中擠出一個能聽得清楚的字來:「能。」 「能」字剛出口,禦案上擲下一枝筆,飛下一片紙來,接著聽皇帝說道:「寫你的履歷來看!」 玉銘這一急非同小可,硬著頭皮答應一聲,拾起紙筆,伏在磚地上,不知如何區處? 「到外面去寫!」 「喳!」他這一聲答應得比較響亮,因為事有轉機,磕過了頭,帶著紙筆,往後退了幾步,由御前侍衛,領出殿外。 乾清宮外,海闊天空,玉銘頓覺心神一暢,先長長舒了一口氣,接著便舉目四顧;領出來的御前侍衛,已經不顧而去,卻有一個太監從殿內走來。認得他是御前小太監,姓金。 「好兄弟!」玉銘迎上去,窘笑著說:「你看,誰想得到引見還帶寫履歷?只有筆,沒有墨跟硯臺,可怎麼寫呀?」 「你沒有帶墨水匣?」 「沒有。」 小太監雙手一攤:「那可沒有辦法了!」 「好兄弟,你能不能行個方便?」說著,他隨手掏了一張銀票,不看數目就塞了過去。 「好!你等一等。」 很快地,小太監去而複轉,縮在抽子裡的手一伸,遞過來一個銅墨水匣。玉銘大失所望,他所說的「行方便」不是要借個墨水匣,而是想找個槍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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