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六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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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晚來霍然而愈,只為李鴻章打來一個電報,說德華銀行願借五百萬馬克,按時價折付銀子,約有九十多萬兩。年息五厘五,分十五年還清,前五年付息不付本,往後十年,分年帶利還本。李鴻章說,自借洋債以來,以這一次的利息最輕。這件事就算辦得很漂亮了。 美中不足的是,得在開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銀,每七日一交,分十次交清。不過,無論如何算是有了的款,要借也方便,當時便派護衛去請了立山來商議。 「今天上頭召見,我已經答應,准二十五交銀到內務府。我看怎麼挪動一下子,好讓我維持信用?」醇王問道:「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筆款子,應付過去再說?」 這筆利息如何出帳,還不是在內務府想辦法?而且年底下借錢也不容易,利息少了,別人不肯,多了又加重內務府的負擔,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壓一壓,又省事又做了人情。 「不要緊。上頭要問到,就說工款已經發放了就是。」 「商人肯嗎?」 「我去商量。」立山答說,「只要說是王爺吩咐,延到二月底發放,大家一定肯的。」 醇王聽得這話,心頭異常舒坦,意若有憾地歎口氣:「唉! 不容易,一年又算應付了過去!」 ※ ※ ※ 開了年,日子卻又難過了。皇帝親政,慈禧太后訓政,大權仍舊在握,卻省下了接見無關緊要的臣工的時間,得以用在三海和清漪園的興修上面。德國銀行所借五百萬馬克而折算的現銀,到春末夏初,花得光光,又要打主意找錢了。 主意是早就打好了的,只嫌為時尚早,然而工程不能耽誤,不得不只好提早下達懿旨。仍舊是召見醇王,當面吩咐:大婚費用先籌四百萬,戶部與外省各半,撥交大婚禮儀處備用。同時派長春宮總管太監李蓮英,總司一切傳辦事件。 這是五月二十的事。奉旨不久,醇王就病倒了。病在肝上,鬱怒傷肝,完全是為了籌款四百萬的那道懿旨。皇后在何處,大婚禮儀處在那裡?大婚更不知何日!這四百萬銀子用在什麼地方,只有慈禧太后與李蓮英才知道。 等皇帝得到消息,醇王已經不能起床,他很想親臨省視一番,可是這話不敢出口。甚至於連最親近的翁同龢面前亦不敢說,因為他怕翁師傅會貿然一奏,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悅。 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監去探病,可是回來覆命,總是避著皇帝。他只能偶爾聽到:「醇親王病又重了!」「醇親王這幾天像是好些!」就是聽到了,亦不敢多問,唯有暗中垂淚。過了皇太后萬壽,醇王病勢愈見沉重的消息,在王公大臣之間,已無所,避忌。首先是貝子奕謨,說病情已到可慮的程度,慶王奕劻,亦是這樣說法,而軍機領班禮王世鐸則在許庚身的敦促之下,特意上折奏報,醇王手足發顫,深為可慮。 奏摺先到皇帝那裡,看完以後,心中淒苦,卻不敢流淚,直等到了毓慶宮,看見翁同龢終於忍不住了。「醇親王病重!」他哽咽著說,「恐怕靠不住了。」說完,淚下如雨,而喉間無聲。 翁同龢亦陪著掉眼淚,可是他無法安慰皇帝,此時唯一能安慰皇帝的,只有一道命皇帝親臨醇王府視疾的懿旨。翁同龢曾經想聯合御前大臣,請這樣一道懿旨下來,看看沉默的多,附和的少,他亦只有暗地裡歎口氣作為罷論。 不過,他到底是師傅,在大關節上的輔導是不會忽略的,特地檢了一篇文章進呈。這篇文章名為《濮議》,是宋朝大儒程頤所撰,論宋仁宗的侄子濮王繼承大統以後,對於仁宗及本生父應如何尊崇?提醒皇帝,醇王果真薨逝,他應該如何節哀順禮,有以自處。免得引起明朝嘉靖年間的大紛擾。 皇帝不肯看這篇文章,愁眉苦臉地說:「醇親王的病,皇太后著急,我亦很著急!怎麼辦呢?」 「天祖在上,必能默佑。」翁同龢裡純孝可以格天的說法,卻隱諱其詞:「皇上如此關切,必能回天。」 皇帝懂他的意思,點點頭問道:「你去看過醇親王沒有?」 「臣去過幾次,不敢請見醇親王。」 「為什麼不見他?」這話出口,皇帝才發覺自己問得多餘。他知道醇王對翁同龢,一向如漢人之待西席,尊敬而親熱,見了面,醇王一定要問起皇帝對他的病,作何表示?這話就會讓翁同龢很難回答,答得不妙,不僅關礙著自己的前程,也可能為皇帝找來麻煩。因此,不待翁同龢回答,便又問道:「你今天還去不去?」 翁同龢本來不打算去,聽皇帝這一問,自然改了主意:「今天要去。」 「我心裡實在惦念。你,」皇帝想到以萬乘之尊,竟不及窮家小戶的百姓,可以一伸父子之情。刹那間千種委屈,萬種的悲傷,奔赴心頭,梗塞喉頭,語不成聲地哭著說:「你把我這句話帶去!」 翁同龢卻不敢再陪著皇帝哭,以恪守臣道的姿態,奉命唯謹而毫無表情地答一聲:「是!」 於是午間從毓慶宮退了下來,他立即坐車到適園,跟往常一樣,在書房中由王府姓何的長史接待。 「王爺這兩天怎麼樣?」 「越發不好了!」何長史蹙眉答道:「吃得少,睡得少,簡直就是不吃不睡。手跟腳,自己動不了啦。前天大解了一次,十三天才大解。」 「精神呢?」 「自然萎頓之極。」 說到這裡,慈禧太后特派的御醫淩紱曾從窗外經過,翁同龢跟他亦相熟,便喚著他的別號喊住他:「初平!請進來談談。」 所談的自是醇王的病情。淩紱曾倒是不矜不伐的人,既未誇張,亦未隱諱,說醇王的本源已虧,但如說危在旦夕,卻也未必。 聽得這一說,略略可以放心。翁同龢便將皇帝的惦念之意,告訴了何長史,托他轉達醇王,隨即告辭回家。第二天上書房,皇帝不待他開口,先就很高興地說:「今天軍機面奏,醇親王的病有起色!」 「是!」翁同龢便瞞著何長史的話,只這樣覆命:「御醫淩紱曾告訴臣說:酵親王的病雖重,一時也還不要緊。」 「嗯!」皇帝說道:「皇太后已有懿旨:二十五臨幸醇親王府看他的病。今天十七,但望這八天之中,不會出事。」說著,神色又悽楚了。 這就是說,皇帝巴望醇親王這八天中不死。不然,父子之間連最後一面都會見不著!翁同龢歎了口無聲的氣,輕聲說一句:「今天該做詩,請皇上構思吧!」 皇帝何來做詩的意興?而不做不可。因為慈禧太后對他的功課查問得很嚴。所以只能打起精神答道:「師傅出題。」 翁同龢也知道皇帝無心于功課,卻不能如民間的西席放學生的假,只出了極寬的一個詩題:《多日即興》,七絕兩首。 限的韻也寬,是上平的十一真與下平的七陽。 接題在手,皇帝想到的是盛世樂事,五穀豐登,刀兵不起,冬藏的農閒時節,一家人圍爐閒話,融融泄泄,暢敘天倫。然而這番嚮往,又何能形諸吟詠?皇帝做詩亦象下場的舉子做八股,代聖人立言那樣,有一定的程式,象這樣的詩題,總是借物興感,由冬日苦寒,想到民生疾苦,憫念小民不知何以卒歲?或者由瑞雪想到明年必是豐歲,欣慰不已。這些詩篇,列代禦制的詩篇中多的是,皇帝敢宣宗的《養正書屋全集》來翻了一下,襲意套句,敷衍成章。然而寫完以後,自己都記不得是說些什麼? ※ ※ ※ 朝夕盼望的六月二十五,終於到了。皇帝照舊召見軍機及引見人員,直到九點鐘方始起駕。慈禧太后晚半個鐘頭啟鑾,以便皇帝在醇王府門前跪接。 正午時分,皇帝到了適園,卻不能立刻就見生父醇王,因為要等慈禧太后駕到,一起臨視。不過,皇帝總算看到了出生不久,初次見面的小弟弟。醇王福晉一共生過五個孩子,長女、長子在同治五年先後夭折,次子就是皇帝。光緒初年,又生過兩個孩子,老三隻活了一天半,老四載洸亦只活到五歲。倒是側福晉劉佳氏連生三子,病痛甚少,老五載澧五歲,老六載洵四歲,老七在幾天前才命為載濤。醇王最鍾愛的是載洵,又白又胖,十分茁壯。 慈禧太后一到,鳳輿一直抬到大廳,下轎正坐,等醇王福晉率領闔府眷屬行過禮。她隨即轉臉向榮壽公主說道:「看看你七叔去吧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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