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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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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眼到了年下,各省及藩屬進貢的專差專使,絡繹于途。由於一開了年,元宵佳節,就是皇帝親政,皇太后訓政的盛典舉行之日,所以藩屬的專使,除了貢獻土儀以外,還齎來賀表。 其中之一是朝鮮的專使金定熙,他還負有一項「王命」,與朝鮮王父子間的利害衝突有關。那是光緒八年的事,當時朝鮮為日本勢力所侵入,親日派李載冕、金宏積、朴定陽之流,號稱新黨,組織總理機務衙門,以師法日本為職志,因而與守舊派明爭暗鬥,終於勢成水火。 守舊派的首腦之一是大院君李昰應。朝鮮國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統,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應,由於為外戚閔氏所抑制,閒居雲峴宮,抑鬱已久。以後新黨改革兵制,聘請日本軍官實施新式訓練,求效過急,為士兵所不滿,叩訴于李昰應,竟造成極大的內亂。李昰應率領這批士兵,進犯王宮,殺王妃閔氏,殺總理機務衙門的官吏,而舊黨乘機起事,演變成排日的大風潮。 日本駐朝鮮的花房公使,走仁川,歸長崎,日本政府正好以此為藉口,發兵攻擊。朝鮮王李熙向中國乞師,但李鴻章不願與日本軍隊發生衝突,派吳長慶率淮軍渡遼為朝鮮平亂,逮捕大院君李昰應,禁閉在保定,然後與日本議和,讓日本取得與中國軍隊同駐朝鮮京城的權利。 事定以後,本來應該釋放李昰應,而且朝鮮亦曾數度上表乞恩,可是慈禧太后執意不允,亦不說原因。因此,朝鮮始終不放棄努力。及至醇王執政,朝鮮使臣求到他門下,醇王慨然應諾,找了個機會向慈禧太後面奏,說祖宗向來懷柔遠邦,加恩外藩,大院君李昰應幽禁已久,不如放他歸國,保全李昰應、李熙的父子之情。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,「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。」她說:「你應該明白。」 「臣愚昧!」醇王實在想不通。 慈禧太后笑笑:「你不明白就不必問了!」 醇王卻一定要問,微微仰臉用相當固執的聲音說:「總要請皇太后明示。」 那神態中微帶著不馴之色,慈禧太后心中一動,心腸隨即便變硬了,「我不知道你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?」她從容自若地說:「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兒子當皇帝的,自己知道尊重!如果敢生妄想,李昰應就是榜樣。」 這兩句話豈僅取瑟而歌,簡直就是俗話說的「殺雞駭猴」!醇王沒有想到受命過問政事,竟遭來這樣深的猜忌。因而顏色大變,渾身發抖,癱在地上動彈不得。那光景就象穆宗駕崩的那晚,聽到慈禧太后宣示:醇親王之子載湉入繼大位那樣,所不同的,只是不曾痛哭流涕而已。 慈禧太后知道將他嚇怕了,也就滿意了,「你不要多心!」她安慰他說,「我知道你忠心耿耿,決不會有什麼!我的話不是指著你說的。」接著便吩咐太監將醇王扶出殿去。 從這一次以後,醇王一言一行,越發謹慎小心。而李昰應亦終於由於李鴻章的斡旋,在去年秋天遣送回國,負護送之責的是袁世凱。他本來一直帶兵駐在漢城,此時更由總理衙門加委「辦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」,成為朝鮮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國使節。而袁世凱少年得志,加以不學而有術,未免頤指氣使,目空一切。因此,不但朝鮮王李熙漸起反感,各國公使亦多不平。 不幸的是,袁世凱又捲入朝鮮宮廷的內爭之中。他本來與李熙的內親閔泳翔交誼甚篤,而閔泳翔與大院君李昰應是世仇,由於袁世凱護送李昰應回國,一路上談得很投機,因而招致了閔泳翔的猜忌。於是而有流言,說袁世凱將用武力廢去李熙,用李昰應為王。這一來,父子之間,又成參商。金定熙此來,就是想設法能讓中國召回袁世凱,以絕後患。 這當然要在總理衙門下手。慶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禮,便得幫他說話,特地去看醇王,很委婉地陳述來意。 一聽牽涉到李昰應,醇王就雙手亂搖,「你不要跟我談這件事!」他說,「外藩的是非,中朝管不了那麼多。」 「不管也不行啊!」奕劻說道:「袁世凱人很能幹,就太跋扈了,不但李熙見他頭痛,各國在那裡的使臣,亦對他不滿。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糾紛,很難收拾。再有一層,袁世凱如果真的擁立大院君,那就會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!」 「什麼?」醇王這時才聽清楚,急急問道:「他要擁立大院君?」 「朝鮮有這樣的流言,外交使節中更是傳說紛紜。袁世凱是功名之士,此人的膽子很大,年紀又輕,說不定就會闖出禍來。」 「那不行!」醇王說道,「你應該出奏。」 「是!」奕劻問道:「怎麼說法?」 「自然是召回袁世凱。」 「老七!」奕劻用徵詢的語氣問:「是不是以面奏為宜?我看,咱們一塊兒『請起』吧!」 醇王考慮了一會,覺得此事必須「獨對」,但總理衙門的事務,又不便撇開奕劻,只有分別陳奏之一法,因而作了決定:「還是你那裡上摺子,說簡略些不要緊,反正上頭一定要問我,我再談好了。」 奕劻照言行事。奏摺到了慈禧太后那裡卻無動靜,醇王自不便查問,同時也無暇查問。已經到了快封印的時候,還有上百萬銀子的開銷沒有著落,而旗營將弁向來逢年過節,都要靠醇王周濟,年久成例,也得一大把銀票,才能應付得了。 公私交困,幾乎又要累得病倒。 累倒還不怕,最使醇王心裡難過的是,三海工程將完,重修清漪園的工程亦已開始,兩處工款又積欠到一百五十多萬,只發半數,亦須七八十萬。慈禧太后聽了李蓮英的獻議,責成醇王轉告李鴻章借洋債,卻又不願居一個借洋款修園的名聲,只好以興辦海軍學堂為名,秘密囑託李鴻章設法。 李鴻章亦知道此舉是冒天下之大不韙,不敢彰明較著地進行,只關照天津海關道周馥私下探問,這一來事情就慢了。好不容易到了臘八節才有消息,滙豐銀行願意借八十萬,年息六厘,兩年還清;法國東方銀行肯借一百萬,年息五厘七五,照英鎊折算,分十年拔還;德國德華銀行亦願意借一百萬,年息只要五厘五,期限亦比較長。然而不管那一家銀行,都是等運河解凍,才能將銀子運到天津,那是春暖以後的事了。 為此,醇王特地派專差到天津,傳達口信,要李鴻章無論如何在封印以前,湊集八十萬現銀,趕運進京,否則就會耽誤「欽工」。如今又是十天過去,尚無消息,立山亦頗為著急,他不敢催醇王,只有托李蓮英進言。 於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見醇王,詢問究竟。醇王不敢說實話,一說實話必遭呵責,心一橫,大包大攬地說:「款子一定可以借成。不過洋人辦事,一點一劃,絲毫不苟,所以就慢了。反正年前總可以取到。」 「今天臘月二十一了!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發放?」 這近乎責備的一問,將醇王噎得氣都透不過來。只不過供她一個人遊觀享樂的費用,倒象比發放軍餉還重要似的,心裡真想頂一句:「這筆款子本來就可以不必借的!」然而心念甫動,便生警惕,自己替自己嚇出一身汗。 「怎麼著?」慈禧太后又在催了,「總得有個日子吧?」 「准,准定二十五交到內務府。」 「好吧,就是二十五!可別再拖了。」 醇王又是一陣氣結。話中倒好象他有錢勒住了不放手似的。他勉強應了一聲:「是!」 「總理衙門有個摺子,說袁世凱如何如何,你聽說了沒有?」 「聽說了。」醇王答道:「袁世凱要扶植大院君李昰應,簡直胡鬧!」 「怎麼胡鬧呢?」 光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問,就使得醇王不知話從何處說起了!因為一時想不出慈禧太后是真的不明白,還是裝作不明白?多想一想,袁世凱果真有擁立大院君李昰應的企圖,那麼他的胡鬧之所以為胡鬧,是用不著作何解釋的。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摺,什麼言外之意,話中之刺,入眼分明,誰也不用想瞞她,豈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摺的道理? 照此說來是裝作不明白。然則用意又何在?轉念到此,令人心煩意亂,話就越加說不俐落。本來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況,袁世凱要擁立朝鮮王本生父,豈非就象中土有人要擁立光緒皇帝本生父一樣的荒唐胡鬧?這番意思原也不難表達,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,便覺喉間處處荊棘,聽他的話,好象因為朝鮮王與他本生父意見參商,所以袁世凱要擁立大院君才荒唐。反過來說,如果他們父子和睦,那麼推位讓國由李昰應接位倒是順理成章的事了。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立言不僅不得體,簡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:當今皇帝要與醇王不和,彼此猜忌才是,如果父子一條心,帝系就有移改之虞。那不等於自絕天倫之情。這樣又悔恨,又惶恐,不由得滿頭冒火,汗出如漿。 慈禧太后見此光景,覺得他可笑、可氣亦可憐,就不忍再繞著彎子說話,讓他為難了。「袁世凱是人才,要說伸張國威,也就只有袁世凱在那裡的情形,還有點象大清朝興旺時候的樣子。」她說,「這些事讓李鴻章料理就行了。奕劻的摺子我不批,不留,也不用交軍機。你現在就帶去,說給奕劻: 不用理那個姓金的使臣,有話叫他跟李鴻章說去。」 醇王除了稱「是」以外,更無一語。退出殿來,滿心煩惱,回到適園,便覺得頭暈目眩,身寒舌苦,又有病倒下來的模樣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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