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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八


  談到這裡,恭王插嘴問道:「我記得唐鄂生那時候是建昌道,是不是對調了呢?唐鄂生似乎沒有當過成綿道啊!」

  「是!王爺的記性好。那時候唐鄂生是建昌道,可也沒有當過成綿道。成綿道後來掛牌由丁價藩署理,不過丁價藩是由建昌道調過來的。」

  「慢慢!少荃,你這筆帳沒有算錯吧?」

  「王爺是說唐鄂生既是建昌道,何以丁價藩又從建昌調過來?這裡面有筆纏夾工的帳,我算給王爺聽……」

  原來唐炯的本職是建昌道,但因督辦鹽務的緣故,經常駐在省城,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。此人就是李鴻章所說的丁價藩,名叫丁士彬,河南人,生得瘦小閃爍,以才能自負,而實在是儇薄小人,不知怎麼亦為丁寶楨所賞識?「照此說來,唐鄂生無非占個實缺而已,誰來署理他的缺,與他根本不生關係。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李鴻章答道:「是丁價藩想改署成綿道,稚璜也要他在身邊,所以硬作主張來了個對調。薛雲階不明內幕,張冠李戴,拿這筆帳記在唐鄂生頭上,一直耿耿於懷,如今是遇到了以直報怨的機會了。」

  「恩怨難言!」恭王感歎著。接下來又問:「稚璜清風亮節,亦以能識人知名,這丁價藩必是能幹的?」

  「能幹不能幹不說,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。川人拿他跟稚璜並稱,號為『眼中雙丁』。又有『四大天地』之說,詆毀稚璜,十分刻薄,當然也是丁價藩替他招的怨。」

  「喔,」恭王問道:『何謂『四大天地』?」

  「是罵稚璜的話:『聞公之名,驚天動地;見公之來,歡天喜地;睹公之政,昏天黑地;望公之去,謝天謝地!』四川菜麻辣酸,出語亦複如此!」

  「好惡難言!」恭王又一次感歎,「稚璜督川,是上頭嘉惠四川的德政,想來清官必為地方愛戴,那知道亦有此惡聲。說稚璜為政『昏天黑地』,我終不服,莫非他官聲也有可議之處嗎?」

  「稚璜為政,興利除弊,致力唯恐不銳,自難免招人怨尤,以致橫被惡聲,幸虧朝廷保全。不過,用丁價藩,卻是失策。」

  「是非難言!」恭王問道,「稚璜用這姓丁的,必有他的道理,總不會假手於此人有所聚斂吧?」

  「那是決不會的。稚璜真是一清如水,四川人都知道,總督常常窮得當當。」

  「這,」恭王大為詫異,「只怕言過其實了吧?」

  「確有其事,我不止聽一個人說過。照例規……」

  照例規,四川總督的收入,有夔州關的公費每年一萬二千兩,川鹽局的公費每年三萬兩。丁寶楨一概不取,只取奉旨核定的養廉銀一萬三千兩,自咸豐年間減成發給,每年實收一萬一千兩。分十二個月勻支,每月所入,不足一千,由藩司在月初解送。

  這不足一千兩的廉俸,要開支幕僚的薪水飯食,分潤來告幫的親戚故舊,以至於常在窘鄉。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,丁寶楨便檢一箱舊衣服,命材官送到當鋪當二百兩銀子,舊衣服當不足那麼多錢,便加上一張鈴印了總督部堂關防的封條,朝奉不便揭封開箱,只憑丁寶楨的身分,說當多少,就當多少。久而久之,這只衣箱就不動它了,這個月贖回來,下個月原封不動送進當鋪,朝奉一見,不必材官開口,連銀子帶當票,就都遞出來了。

  恭王聽了大笑,笑完說道:「不有句俗語:『關老爺賣豆腐,人硬貨不硬。』有了總督的封條,貨不硬也不要緊了!這叫做:丁寶楨當當,認人不認貨!」

  恭王的雋語,惹得那丫頭也忍俊不禁,趕緊掩住嘴忍笑,將一張粉臉漲得通紅,放下水煙袋,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,在窗外格格地笑個不住。

  恭王卻對丁寶楨大感興味,「既然如此,他那些額外花費那裡來?」他舉例問道:「譬如進一趟京,各方面的應酬,少說也得三五吊銀子吧?」

  「這話,王爺問到鴻章,還真是問對了。換了別人,只怕無從奉答。記得那年是癸酉……」

  癸酉——同治十二年冬天,丁寶楨還在山東巡撫任上,請假回貴州平遠原籍掃墓。船到漢口,李鴻章的長兄,湖廣總督李瀚章,派人將他接到武昌,把酒言歡。宴罷清談,李瀚章叫人捧出來好幾封銀子,很懇切地說:「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。不過這一次回鄉,總有些貧乏的親友要資助,特備白銀三千兩,借壯行色。老兄如果不收,就是看不起我。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丁寶楨不能不收,收下來交了給他的舊部,其時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補道張蔭桓代為保管,將來再作處置。

  第二年秋天銷假回任,仍舊經過湖北,便托張蔭桓將那三千兩銀子送還。張蔭桓認為原封不拆,顯見得不曾動用,以彼此的交情而論,未免說不過去。不如拆封重封,總算領了李瀚章的人情。

  「這是張樵野親口告訴我的。」李鴻章又說:「丙子冬天,稚璜奉旨督川,入京陛見,上諭『馳驛』,不過天津;鴻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著,邀他到天津相敘。就因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,京中這筆應酬花費,尚無著落,特為湊了一萬銀子送他。這一次總算稚璜賞臉,比起家兄來,面子上要好看些。」說到這裡,他從靴頁子裡,掏出一個小紅封袋,隔著炕几,雙手奉上:「轉眼皇太后的萬壽,宮中必有些開銷,接下來是王爺的生日,更不能省。鴻章分北洋廉俸,預備王爺賞賜之用。」

  恭王略微躊躇了一下,將封袋接了過來。袋口未封,抽出銀票來一看,竟是四萬兩。

  「太多了,太多了!少荃,受之有愧……」

  「不!」李鴻章將雙手往外一封,做了個深閉固拒的姿態,「這裡面還有招商局的股息,是王爺分所應得的。」

  當初籌辦招商局,有官股、有商股,使個化公為私的手段,官股不減而商股大增,無形中變成官股不值錢了。多出來的商股,李鴻章拿來應酬京中大老,名為「乾股」,有股息而無股本。恭王手裡也有些「乾股」,聽李鴻章這一說,也就不必再推辭了。

  「話雖如此,還是受之有愧。多謝!」恭王接著又問:「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棧碼頭,這件事做得很好,大家都有了交代。」

  提起此事,李鴻章心有餘悸,如果美商旗昌銀行來個翻臉不認帳,船棧碼頭收不回來,那個風波一鬧起來,身敗名裂而有餘。不過,這話卻不便在恭王面前說破,只輕鬆自如地答道:「原是照約行事。當初不曾做錯,如今自無麻煩。」

  「我是看了邸鈔才知道的。『倒賣』的交涉很棘手吧?」

  恭王是作為閒談,而不經意的一句話,恰恰說中了李鴻章的心病。照去年夏天,李鴻章奉旨詰問而回復的奏摺上說,招商局的輪船棧埠碼頭,其實是托美商旗昌洋行「代為經管,換用美國旗幟」,只是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,在萬國公法上有個交代,不能不訂立合同,由旗昌出具並無銀行擔保的「期票」與「收票」,作為「認售」的代價。奏摺中說得明明白白:「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,他日事定,將銀票給還,收回船棧,權操自我。」所以招商局應該隨時可以收回,而按諸實際,大大不然。

  依李鴻章這年六月初八的奏報,他是在中法和議已成,奉到飭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輪船的電旨,方指派馬建忠與盛宣懷,與旗昌行東西沃德在天津「會同籌議」,結果是「磋磨月余」,才能成議。西沃德「願按原價倒賣與招商局」,已不提「代為經管」的話,但能「按原價」收回,已是上上大吉,但衡諸實際,又是大大不然。

  奏摺中有句話:「至旗昌代招商局墊付款項帳目,亦即分別核算清結。」這是個障眼法。欺侮慈禧太后、醇王與京中大老,不懂生意買賣,更不懂洋商經營的方法。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產業,照常營運,大發利市,一切開支,自然在營運收入中支出。何有一墊付」的名目?果真是「代為經管」,則旗昌除了開支及酬勞以外,應該將所有盈餘,全數交還給招商局才對。現在白白地讓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,還得有以「墊付款項帳目」的名義,付給一筆賠償,並且還要大贊西沃德「素講信義,此次保護招商局,力踐前言,殊于大局有益」,因而「與之議明,由招商局延充『總查董事』,每年送給薪水銀五千兩」。

  這前言不符後語的情形,不能深談,否則一定破綻畢露,所以李鴻章很巧妙地將話扯了開去:「交涉雖然棘手,多虧馬眉叔能幹。回想去年秋冬之交,多說馬眉叔該死,罵他是漢奸。甚至還有謠言:說慈聖已降旨,立誅其人,菜市口的攤販,都收了攤子,預備刑部行刑。如今又不知何詞以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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