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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七


  這在李鴻章看,是件耐人尋味的事,是不是慈禧太后對恭王懷著疚歉,借此表示彌補?而恭王又是不是領這份「盛情」?都難說得很。

  就這樣一路想著,不知不覺到了鑒園。招帖上門,護衛先到轎前請安聲明:「王爺病了兩天了,這會兒剛服了藥睡下。是不是能見中堂,還不知道。中堂先請裡面坐,我馬上去回。」

  「病了?不要緊吧?」

  「是中了點兒暑。」

  「那,我更得瞧瞧。」李鴻章說:「你跟王爺去回,請王爺不必起床,更不用換衣服,我到上房見好了。」

  不一會,護衛傳話:「王爺說:彼此至好,恭敬不如從命。

  請中堂換了便衣,到上房裡坐。」

  於是李鴻章就在鑒園大廳上換上「福色」套一件玄色貢緞寧綢襯絨袍的馬褂,由護衛領著上樓。恭王在樓梯口相迎,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。

  李鴻章認為禮不可廢,不是衣冠堂參,已覺簡慢,何能不行大禮?主人謙讓再三,卻無奈客人的道理大。於是隨行的跟班鋪上紅氈條,李鴻章下跪磕頭。既然如此,恭王亦就照禮而行。親王的儀制尊貴,跟唐朝宰相的「禮絕百僚」一樣,所以他是站著受了李鴻章的頭。

  等他起身,恭王才盡主人的道理,堅持著讓李鴻章坐在炕床上首。大理石面的炕几上,擺上四幹四濕八個高腳果盤,另有一個長身玉立,辮子垂到腰際的丫頭,獻上金托蓋碗茶,然後就捧著水煙袋,侍立在旁,預備裝煙。

  「一年不見,你倒發福了!」恭王摸著他的瘦削的下巴說。

  「托王爺的福。」李鴻章欠身答道:「世子不幸,實在可惜,只有請王爺看開一點兒。」

  「我早就看開了!」恭王搖搖頭,「我慚愧得很。」

  這是自道教子無方,李鴻章不知如何回答?就這微一僵持之際,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兒,將水煙袋伸了過來:「中堂請抽煙!」

  等他「呼嚕嚕」吸完一袋水煙,恭王換了個話題:「見過上頭了?」

  「是!從宮裡出來,先去見五王爺,說逛西山去了,跟著就來給王爺請安。」

  「跟老七碰過面了?」

  「就一早在朝房裡匆匆談了幾句。」李鴻章照實而陳:「七王爺約我晚上詳談。」

  「也虧你!我早說過,『見人挑擔不吃力』,他早就嘗到滋味了。這副擔子非你幫他挑不可。少荃,」恭王停了一下,拉長了聲調說:「任重道遠啊!」

  「王爺明鑒!」李鴻章略帶些惶恐的神態,「朝局如此,鴻章實在有苦難言,如今要辦的幾件事,也還是秉承王爺當年平定的大計而行。只是同樣一件事,此刻辦比從前辦,要吃力得多。王爺現在雖不問事,王爺的卓識,鴻章是最佩服的,總要請王爺常常教誨!」

  「你太謙虛了。我如今要避嫌疑,不便多說話,而且也隔閡了,沒有話好說。」恭王忽生感慨,「清流一時俱盡,放言高論的人少了,能夠放手辦事,亦未始不佳。」

  李鴻章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何在,不敢附和,只答應一聲:「是!」

  「幼樵怎麼樣?常通信吧?」

  提起張佩綸,是李鴻章一大心事。馬江一役,張佩綸未獲重譴,是因為軍機上投鼠忌器,怕一論戰敗的責任,牽涉太廣,難以收拾,但不辦張佩綸又不能平天下之憤。因此,孫毓汶定計,借唐炯、徐延旭一案,一併收拾清流。唐、徐二人以喪師辱國之罪,定的斬監候的罪名,在罪名未定之先,李鴻章、左宗棠、丁寶楨先後上疏救唐炯,都碰了釘子。罪名既定之後,追論舉薦之非,薦唐炯的有張之洞、陳寶琛、張佩綸,而結果不一樣,張之洞因為在廣東「頗著勤勞,從寬察議」。

  其次是陳寶琛,因為他「力舉唐、徐,貽誤非輕」,落得個革職的處分。再下來就是張佩綸,加上馬江一役,「調度乖方,棄師潛逃」的罪過,從重戍邊。這就是所謂「侯官革職,豐潤充軍」。

  張佩綸是這年四月裡起解的,名為「充軍」,其實是在張家口閉門讀書。李鴻章不但常有接濟,而且常有書信往來,談論軍國大計。但此時對恭王不必說實話,只這樣回答:「偶爾通問而已!」

  「幼樵可惜!」恭王微喟著說:「張香濤雜,陳伯潛庸,吳清卿輕,清流當中,論才氣還是幼樵。」

  李鴻章覺得恭王對張之洞、陳寶琛、吳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評,十分貼切,而對張佩綸有憐才之意,更感欣慰。恭王罷黜,張佩綸不能脫干係,原以為他會記仇,不想反倒惋惜張佩綸的遭遇!既然如此,不妨稍說幾句實話。

  「王爺的知人之明,實在佩服。如今預備大辦海軍,原是幼樵的創議,鴻章忝為大臣,有為國家育才舉賢之責,當初有個私底下的打算,如果海軍辦起來,保薦幼樵經紀其事,成效一定卓然可觀。經此磋跌,一切都無從談起了。」

  李鴻章的實話只說了一半。他對張佩綸的期望,不僅在於辦海軍,而是打算以衣缽相傳,接管北洋。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,他認為他「老師」曾國藩的話:「辦大事以尋替手為第一!」實在是至理名言。自己位極人臣,將逾六十,在北洋也沒有幾年了,一旦交出了關防,論公,承先啟後;論私,遮掩彌縫,都非得預先安排一個人在那裡不可。

  這個人很不容易物色,資格不夠、才具不行、見解不同、關係不深,都難與其選。看來看去只有張佩綸最好,才具、見解、關係,樣樣合適,最難得的是翰苑班頭,清流領袖,這個資格是北洋嫡系人物中沒有一個夠得上的。而不是翰林出身,想當北洋大臣就很難了。象張佩綸,以張之洞為例,積資升到二品的內閣學士,外放巡撫或者內轉侍郎,立刻就可以大用。那時候奏調他會辦北洋軍務,歷練個兩三年,順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關防,豈不是為公為私最順心愜意的打算?

  所以「經此磋跌,一切無從談起」,也是違心之論。他的本心不但想設法將張佩綸弄回來,而且還想保他起複。不過眼前還「無從談起」而已。

  恭王當然猜不到李鴻章的心思。他這時由張佩綸的遭遇,聯想到另一個人,「唐鄂生也可惜。」恭王說道:「相形之下,張幼樵還算是運氣的。」

  鄂生是唐炯的號。論喪師辱國之罪,唐炯不比張佩綸重,然而革職拿問,竟判了斬監候的罪。轉眼冬至將到,如果「一筆勾銷」,那就會使得菜市口在殺肅順,殺何桂清以後,再一次水泄不通,轟動一時了。

  「是!」李鴻章忍不住說了句:「薛雲階未免過分,聽說是有私怨在內。」

  薛雲階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,恭王很注意地問:「喔,是何私怨?」

  李鴻章頗悔失言,無端道人長短,傳到薛允升耳中,自然會記恨,豈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實權的京朝大員?就這沉吟未答之際,恭王卻又好奇地催促了:「只當閒談。不妨事!」

  不但催促,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為難,李鴻章不能不談了,「原是誤會,也是丁稚璜處事,稍欠周詳。」他說,「傳聞得之,不知其詳,約略給王爺說一說吧!」

  李鴻章是得自四川來客的傳聞。唐薛結怨在七八年以前,那時的唐炯,在四川由捐班知縣,升到道員,丁寶楨一見,大為賞識,許為「國士」,更因為同鄉的關係,益加信任。說實在的,唐炯受命整理四川鹽務,亦確有勞績,無怪乎丁寶楨言聽計從,成為四川官場中的紅人。

  就在這時候,薛允升由江西饒州知府,調升為四川成綿龍茂道,興沖沖攜眷到任,見過總督,談得亦很融洽,那知第二天「掛牌」出來,薛允升變了調署建昌上南道。

  這兩個道缺,肥瘠大不相同。成綿龍茂道下轄成都、龍安兩府,綿州、茂州兩直隸州,衙門在成都,不但是四川的首道,而且因為兼管水利的緣故,入息甚厚。

  建昌上南道下轄雅州、寧遠、嘉定三府,邛州一個直隸州,衙門在雅州,地當川藏交界之處,專責是撫治土司。地方又苦,差使又麻煩,這還罷了,最令人不平的是,各省駐防將軍都不管民政,與地方官只有體制上的尊卑,並無管轄上的統屬關係,惟有成都將軍可以管建昌道,這自是因為建昌道管土司,職掌特殊的緣故。

  由於這一管,建昌道憑空多出來一個頂頭上司,每趟進省公幹,對將軍衙門要另有一番打點。將軍的「三節兩壽」,其他地方官的賀儀,不過點到為止,建昌道卻須比照孝敬總督的數目致送。因此薛允升萬分不悅,認定是唐炯搗的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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