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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六


  「借洋債決非謀國的善策。」李鴻章趁機說道:「總要自己開源才好。臣這一次進京,帶了好幾個條陳來,這會兒也沒法子細奏。」

  「我也聽醇親王說了,你的用心都是好的,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,有錢來辦正事,我無有不贊成的。」慈禧太后略停一下,拉回話題:「海軍是無論如何要辦的,不過總得有個先後次序,北洋是先有了規模的。我看先辦一支,慢慢來擴充。

  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皇太后聖明。」李鴻章答說,「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。」

  「練兵不光是費錢,還得要人。你素來肯留心人才,有能在海軍效力的,儘管往裡保。」慈禧太后又問一句:「你看,有好將材沒有?」

  李鴻章心想,慈禧太后此時物色人才,當然是預備大用,海軍既打算請醇王主持,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薦,但慈禧太后這樣追著問,其勢又不容閃避。念頭多轉一轉,覺得有個兩全的辦法,保薦醇王的夾袋中人。

 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讚賞的人物,本來是榮祿,但其間一度發生誤會,交誼幾致不終。近年來醇王亦頗想修好,而榮祿不知如何,寧願韜光養晦,其中或許有什麼特殊的曲折,李鴻章不敢冒昧舉薦。不得已而求其次,他想到了一個人。

  「御前侍衛善慶,早年曾歸臣節制,當時剿西撚的時候,善慶的馬隊,頗為得力。與劉銘傳相處得亦很好。」李鴻章說,「臣素知其人,忠勇誠實,是好將材。」

  「醇親王也跟我提過,善慶是能帶兵,會辦事的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左宗棠生前保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。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曾紀澤與臣是世交。明敏通達,是洋務好人才。不過,他不曾帶過兵,臣亦不曾聽他談過軍務。這一次電召回國,如何用其所長?出自聖裁,臣不敢妄議。」

  話雖如此,不認為曾紀澤如左宗棠所奏的,能當海防重任的意思,已很明顯。慈禧太后點點頭,不置可否,將話題轉到左宗棠身上。

  「左宗棠可惜!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,坐鎮南邊,不想竟故在任上。」慈禧太后歎口氣說:「他多年辛苦,我總想找個安閒的地方讓他養老。在京裡閑住,本來也很好,又那知道他的脾氣倔,跟大家合不來。去年軍機面奏,說派他到福建最好。我想,福建是他極熟的地方,也算人地相宜,就答應了,特為又將楊昌濬派了去,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。不想他竟不能體會朝廷的苦心,年老多病,又是立了大功的,竟不能好好過幾年舒服日子,說起來倒像是朝廷對不起他!」

  「皇太后、皇王深仁厚澤,這樣體恤老臣,左宗棠泉下有知,也一定感激涕零。不過左宗棠平生以諸葛亮自期,『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』,如今積勞病故任上,與疆場陣亡無異,在他亦可說是求仁得仁,死而無憾。」李鴻章要占自己的身分,便又說道:「臣與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見,不盡相合,然而臣知左宗棠報國之誠,謀國之忠,與臣無異。回想當年在曾國藩那裡共事的光景,如在眼前,如今左宗棠已經去世,臣年逾六十,精力日衰,只怕犬馬之勞,也效力不到幾年了。」

  「你不比他!精神健旺得很。」慈禧太后用樂觀的語氣勸慰,「朝廷著實還要靠你呢!」

  「臣亦自知沒有幾年了,不敢一日偷閒,總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點事。」

  「只要你做,朝廷一定保全你。不過年紀大了,你也要節勞才好。」

  李鴻章此來,有滿腹經綸,想要傾吐,本來打算先征得醇王的同意,取得軍機及總署諸大臣的支持,有了成議,再奏請裁可,頒旨施行。現在聽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勵,便改了主意,覺得此時把握機會,說動了慈禧太后,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,協商之際,方便不少,豈非是辦事的一條捷徑?

  打定主意,再無遲疑,首先將阻礙最多的造鐵路一事提了出來,「皇太后明見萬里。臣這幾年銳意興利,頗遭人忌,若非慈恩保全,臣縱有三頭六臂,亦必一事無成。」他一轉接入本題:「就拿造鐵路這件事來說,光緒六年劉銘傳入覲,上奏請造鐵路,他是看到鐵路一開,東西南北,呼吸相通,萬里之遙,數日可至,百萬之眾,一呼而集,十八省合為一氣,一兵可抵十兵之用。這些話,實在是真知灼見。上年對法用兵,王師備多力分,腹地招募之勇,一時派不到邊省禦敵,遷延日久,自誤戎機。加以軍需轉輸不便,豈有不敗之理?如果當時照劉銘傳所奏,先造『南路』,一由清江浦經山東,一由漢口經河南,都到京師,那時候調兵遣將,指揮如意,決不容法軍如此倡狂。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。如今大辦海軍,固為抵禦外患的海防根本,造鐵路於軍政、京畿、民生、轉運、郵驛、礦務、招商、輪船、行旅有九大利,真該急起直追!」

  提到這件事,慈禧太后便記起言路上紛紛諫阻的奏議,皺著眉說:「都說開鐵路破風水,這件事可得好好核計。」

  這個答覆,使得李鴻章有些氣沮,但話既說出口,不能不爭,「滄海桑田,那有千年不變的陵穀?西洋各國當年講求各種新政,往往亦有教民反對,全在秉持毅力,不折不撓,才能克底于成。臣記得左宗棠亦曾上奏,贊成仿造鐵路,說外國『因商造路,因路治兵,轉運窮通,無往不利。其未建以前,阻撓固甚!一經告成,民因而富,國因而強,人物因而倍盛,有利無害,固有明征。電報輪船,中國所無,一旦有之,則為不可少之物。』這是閱歷有得的話,實在透徹不過。」說到這裡,他想起一個絕好的例子:「同治元年,臣由曾國藩保薦,蒙皇太后天恩,授為江蘇巡撫,當時由安慶帶淮勇九千,坐英國輪船到上海。臣記得是三月初由安慶下船,第四天就到了上海。如果沒有輪船,間關千里,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?再如上年跟外國開仗,福建、雲貴與京師相距萬里,軍報朝發夕至,邊省將帥,得以稟承懿旨,迅赴事機。倘或未辦電報,個把月不通消息,臣真不敢想像,今日之下會成怎麼樣一個局面?」

  這番話說得慈禧太后悚然動容,「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。鐵路能辦起來最好!」她作了一個概括的指示:「一切你都跟醇親王仔細商量,只要于國有利,於民無害,不論怎麼樣都要辦!」

  奏對到此,時間已經不少,而且話也說到頭了。於是景壽便做個手勢,示意李鴻章跪安退下。

  回到內務府朝房,正好醇王叫起,門前相遇,無暇深談,醇王只說得一句:「咱們晚上細細兒地談!」便隨著御前侍衛,匆匆往北而去。

  李鴻章便不再在朝房裡坐了。為了自尊首輔的身分,他也不到軍機處。軍機處雖有禮王世鐸在,李鴻章並不把這位王爺看在眼裡,逕自傳轎出宮。

  出宮卻不回賢良寺,先去拜客。第一個拜的是惇王,他如今承繼了當年大家叫惠親王綿愉「老五太爺」的這個尊稱,年紀大了,也想得開了,不似從前動輒臉紅脖子粗地跟人抬杠。他的賦性向來簡易坦率,這天輕車簡從逛西山去了。李鴻章撲個空,反倒得其所哉,因為他實在有點畏憚這位「老五太爺」的口沒遮攔,毫無忌諱,有時問出一句話來,令人啼笑皆非。

  接下來便是拜謁恭王。李鴻章在轎中想起往事,感慨叢生,惻惻然為恭王難過。一年多以來,連遭拂逆,去年為了隨班祝嘏,碰那麼大一個釘子,已經難堪,今年又有喪明之痛,而且載澂之死,流言甚多,說他生的是楊梅惡瘡,遍體潰爛,不可救藥。還有一說,恭王久已棄絕這個長子,載澂病危之時,有人勸恭王去看他一次,以全父子之情。恭王聽勸而去,一進屋子,望到病榻,入眼是一件繡滿了花的黑綢長衫,當時掉頭就走,從牙縫裡擠出來兩個字:「該死!」

 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。宗人府奏報入宮,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淚,在所有的侄子之中,她最喜愛載澂,不僅因為他聰明英俊,而且也因為穆宗的緣故。十年的歲月,沖淡了愛子夭逝的悲痛,她只記得二十年前,他們「小哥兒倆」賽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樣地親愛。就因為這份又惆悵、又有味的記憶,使得她隱隱然視載澂如己所出,飾終之典,極其優隆,追加郡王銜、諡「果敏」。又因為恭王對長子深惡痛絕,怕他身後草草,特派內務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載澂經紀喪事,照郡王的儀制治喪,一切費用都由內務府開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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