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四一二


  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。恭王是驚弓之鳥,頗存戒心。對醇王,他相信他老實,不會害人,但就因為他老實,容易受人利用,也許上了當自己還不知道。此來是不是有人在幕後策劃,打算將一副無法收拾的爛攤子,一推了事,先弄明白了,才能表示態度。

  於是他說:「時局我也隔膜了。老七,你有什麼話,老實說吧!」

  「無非大枝大節上頭,要請六哥出個主意。」

  恭王皮裡陽秋地笑了一下:「輪得著我出主意嗎?」

  這話不好回答。醇王只得這樣說:「無所謂輪得著,輪不著,有大事不是咱們頂著,還能指望誰?」

  恭王又笑一笑,「孫萊山不是本事通天嗎?」他有意這樣逼一句。

  提到孫萊山,醇王知道他餘憾未釋,急忙搖手答道:「不相干、不相干。這方面他不太管,都是許星叔。」

  恭王點點頭:「許星叔倒還識大體。」

  「他對軍務熟悉,洋務上頭,到底還隔膜。」醇王又說,「總得有個能讓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。」

  這話的意思越發明顯,能讓李鴻章佩服,也就是肯買帳的,除卻恭王還有誰?不過話是老實話,恭王卻不便有所表示。

  彼此的想法,大致都已明白,沉默亦自不妨。恭王一時興到,要留醇王喝酒:「寶佩蘅弄了一簍蟹來,說就是在南邊,也是最好的。你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!」

  醇王本還有事要料理,但為了聯絡感情,欣然答應。於是寶鋆亦不必再回避,出來見了禮,主客三人,持螯閒話。

  話題集中在時過兩月,而議論不已的馬江戰事上面。寶鋆所聽到的議論和事實,自然比兩王來得多,他天性又喜歡挖苦人,所以將張佩綸形容得極其不堪。

  「福建四大員,姓得也巧,兩張兩何,福州民間道得妙:『兩張沒主張;兩何沒奈何。』還有副對子,專指張幼樵、何子義,叫做:『堂堂乎張也,是亦走也;倀倀其何之,我將去之。』何子義是去掉了,如今大家在問:張幼樵何日可走?」問到這話,醇王不能不回答:「這一案,大家的看法不一。張幼樵到底去了沒有幾天,不比兩何數年經營,平時無備,才有那樣的結果,怪不得張幼樵。」

  這話,其實醇王也是為他自己辯解。當國不久,正象張幼樵那樣,搞到今天的局面,不該負多大的責任。

  這些話在當政二十多年的恭王聽來,當然刺心,不過他經的大風大浪太多,雖未到寵辱不驚,名利皆忘的境地,卻已能不動聲色,淡然置之。

  倒是醇王,話一出口,便自失悔。自己的話說得對不對是另一回事,無論如何,此時此地,說得不合時宜,因為與修好而來的原意,背道而馳。無奈話說了出去,收不回來,只能付諸沉默。

  寶鋆很見機,見此光景,知道時局不能再談了,談風月又不對醇王的勁,好在他肚子裡的花樣多,隨便找些市井瑣聞,也能談得頭頭是道,賓主居然能盡歡而散。

  兩位客走了一位,寶鋆還留在鑒園。這幾個月的閒散日子,最愜意的是,可作長夜之談,因為不必上朝,就不必早起,興致來時,通宵不睡,亦自無妨。這天夜裡,當然更有得可談,醇王的來意,寶鋆要打聽,恭王也要跟寶鋆商量。

  「看樣子還是放不過我!」恭王講了他跟醇王談話的經過以後,接著說道,「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!」

  「那麼,六爺,你是跳,還是不跳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  「跳進去要能跳得出來才好。退一步說,跳進去要能管用,於事無補,徒自焚身,大可不必。」

  恭王默然,辦洋務他還是有他的看法的,最要緊的是要有定見,不為浮議所動。從張佩綸馬江受挫,陳寶琛無所表現,鄧承修捲入漩渦,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以後,清流的氣焰大殺。如今的翰苑領袖,是後起之秀的國子監盛昱,而他出爾反爾,最希望恭王複出。那就可想而知,一旦他的希望實現,必然處處協力,不會無端阻撓和議。這就很可以幹一干了。

  這樣想去,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動,認為能談成和局,有個可以彌補聲名的機會,也很不壞。只是寶鋆一向為他所信任,既有不贊成的表示,就不便再往下說了。

  當然,寶鋆從他的沉默中,便能窺知本心,為了交情深厚,不管恭王的做法對不對,他總是支持的。因此,態度一變,改口說道:「如果想跳,也未嘗不可。不過,我可不能陪著六爺跳了。」

  「你想跳,我亦不肯。」恭王答道,「為我自己著想,也總得有個人在火坑之外照看,真的不得了的時候,也可以拉我一把。」

  「是了!我就在火坑外頭替你照看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起,寶鋆便很注意這件事,最先聽到的消息是,醇王面奏慈禧太后,讓恭王隨班祝嘏,慈禧太后已經准奏。接著是軍機章京透露,醇王已經擬好一道恩旨,隨班祝嘏的廢員,概有恩典,名單中一共六十幾個人,第一名是當過三口通商大臣,對俄交涉失職,幾幾乎被綁到菜市口的崇厚。此外有個人,特加剔除,就是「進春方」的「詞臣」王慶祺。

  雖然加恩親貴,非臣下所能擅請,而且對近支王公,已有恩詔,恭王的小兒子,原封不入八分輔國公的載潢,亦賞食全俸,這雖比賞給惇王和醇王兩家的恩典差得多,也總算點綴過了,更不宜再有干瀆。但是,只要隨班祝嘏的廢員,都有好處,恭王自然也不會向隅。醇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來說,慈禧太后是決不會遺忘的,只要她考慮到該怎麼樣給恭王一點詞色,就可以相機進言了。

  弄清楚了醇王和許庚身所下的苦心,寶鋆倒也很感動,而且頗為樂觀,認為慈禧太后准許恭王在慈甯宮外磕頭拜夀,便是不念舊惡的表示。加上醇王的力量,慈禧太后一定會回心轉意,想起恭王當政二十多年,除肅順、平洪楊、剿撚匪、定回亂,畢竟不是一無用處的人,又何吝於給他一個宣力補過的機會?

  當然,醇王的苦心,寶鋆能夠知道,自也會有別人知道,尤其是軍機處,近水樓臺,不用探問,也會聽到。有人聽過丟開,而有人入耳驚心,惶恐異常。

  此人就是孫毓汶。

  李蓮英對恭王沒有什麼惡感,但也決不會有好感,凡是太監對「六爺」都有幾分忌憚,因為恭王從不假此輩以詞色。安德海的故事,雖已事隔多年,大家一談起來卻總是說:「如果不是六爺掌權,小安子那條小命不會送掉。」這個印象存在每一個太監心中,就不會有什麼人肯在慈禧太后面前說恭王的好話了。

  李蓮英雖不說恭王的好話,卻也沒有說過他的壞話,這因為還礙著一位寵信始終不衰的大公主,犯不著得罪她。

  也因為如此,他雖接受了孫毓汶的重托,卻一直有些躊躇,不知道怎麼進言,才能達成孫毓汶的希望而又不會招大公主的不滿?如果是別人,他一定不肯管這件閒事,無奈「拿人的手軟」,而這件事對孫毓汶的關係又太大。如果恭王複起,孫毓汶一定不能再值軍機,說不定還會受到很嚴重的報復。所以無論如何非幫他這個忙不可。

  盤算了一整天,決定在傳晚膳以後進言。向例傳晚膳在下午四點鐘,伺候完了,天還未黑,慈禧太后總愛在這時候喝著茶問問外事,而也總是他一個人侍奉在旁邊的次數居多。

  有什麼機密的話,只有在這時候回奏最適宜。

  「外面,」慈禧太后常是這樣開頭,「有什麼新聞?」

  「都在說,跟法國鬼子談和,快談成了。」

  「噢!」就這一句話,立刻引起慈禧太后的關懷,「憑什麼呢?誰說快談成了?怎麼我倒不知道?」

  「其實也是瞎猜,作不得准。」李蓮英說,「奴才不大相信外面的看法。」

  「外面是這麼個說法兒?」慈禧太后不屑地,「必是可笑的話!」

  她已經自問自答了,李蓮英就必得編一套「可笑的話」,才能迎合她的心意,「可不是可笑的話,」他說,「老佛爺的萬壽吉日快到了,今年不比去年,五十大慶,更不比往年的整壽,就該象劉銘傳那樣,好好兒打個勝仗,給老佛爺慶壽才是。偏有人胡猜,說萬壽快到了,馬馬虎虎和了吧!這不可笑?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也不追問是誰在「胡猜」?因為既然可笑,就無須再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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