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九七 | |
|
|
「自然要怪李鴻章。」盛昱率直陳奏:「李鴻章主和,張蔭桓聽他的指使,一味遷就,養成洋人得寸進尺的驕恣之氣。洋務之壞,壞在李鴻章的私心。就拿招商局輪船賣給旗昌洋行一案來說,李鴻章一直到朝廷查問,方始複奏,其心可誅!」 這話在慈禧太后就聽不入耳了。她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,凡有人攻擊李鴻章,必是心存成見。照她看來,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鴻章,雖然他力主保全和局,但是他本心在求國強民富,買輪船、造炮臺、設電線、開煤礦,都是自強之基。如果總理衙們的大臣得力,能夠不失國家的體面談成和局,當然是好事,和局談不成,一再受人的勒逼要脅,是總理大臣無能,怪不上李鴻章。 至於出賣招商局輪船的案子,她亦聽李蓮英說過,完全是事機緊迫,為國家保存元氣的不得已措施。她覺得李蓮英有一句話說得很中肯:「李中堂不敢!招商局那麼多船,那麼多堆疊,碼頭,他要能一口吞得下去,不怕梗死?不管怎麼樣,權柄操在老佛爺手裡,他有幾個腦袋敢欺老佛爺?」 因此,她雖不願公然斥責盛昱,回答的語氣卻很冷漠,「李鴻章有李鴻章的難處。」她說,「中外大臣都能象他那樣,咱們大清朝決不能教洋人這麼欺侮。」 盛昱一聽話不投機,自己知趣,不願再多說什麼。慈禧太后也覺得該問的話都問了,該說的話也都說了,便吩咐「跪安」,結束了召見。 回到宮中,慈禧太后又是一種心境。從前凡遇大事,她雖也能出以沉著鎮靜,但心裡卻總丟不開。自從大病以後,接納了薛福辰的諫勸:養生以去煩憂為主,因而養成一種習慣,不召見臣工,不看奏摺的時候,便能將國事擱在一邊。她覺得閒下來及時行樂,保持愉快的心情,到煩劇之時,反更能應付裕如。所以越是國事棘手,她越想找點樂趣。 當然,這要找蓮英。一問不在長春宮,說是皇帝找了去問話了。 皇帝十四歲,纖瘦、蒼白,一副「少年老成」的樣子。跟穆宗當年一樣,未親政以前,隨侍太后,召見臣工,唯有醇王入見,因為是本生父,君臣父子之間的禮節不易安排,所以皇帝回避。許多慈禧太后與醇王密定的大計,雖不得與聞,但每天軍機見面,也能聽到很多話,而在書房裡,師傅隨時啟沃,就不但瞭解了大局,還能談論得失,形成見解。 這時候找李蓮英來,就是他有一番見解要說。後天就是萬壽,皇帝的生日本是六月二十八,因為要避開七月初一「祫祭」的齋期,所以提前兩天,改六月二十六日為萬壽之期。 是慈禧太后的命令,皇帝對李蓮英不能直呼其名,照書房裡的例子,稱他為「諳達」。皇帝說道:「李諳達,我想讓你跟老佛爺去回奏,明天不要唱戲。」 這是為什麼?李蓮英愕然相問:「是怎麼啦?」 「局勢不好,洋人這麼欺侮咱們,那裡是歌舞昇平的時候?」 李蓮英心想,又不知是在書房裡聽了那一位師傅的話,回來發書呆子氣?不唱戲萬萬辦不到。不過這位「少爺」的話也不能駁回,得要想一番說詞,讓他自己收回他的話。 「萬歲爺真正了不得!憂國憂民。老佛爺知道萬歲爺說這話,不知道會多高興。」 一頂高帽子將皇帝恭維得十分得意,「那你就快去說吧!」 他催促著,「說定了就好降旨。」 「不過,萬歲爺,這裡頭有個斟酌。讓奴才先請問萬歲爺,老佛爺萬壽,該不該唱戲?」 「那自然。你問這話為什麼?」 「自然有個道理。今年是老佛爺五十整壽不是?」 「是啊!這還用你說?」 「五十整壽,更該唱戲。如今局勢雖然不好,到了十月裡,一定平定了。那時候萬歲爺一定要盡孝心,替老佛爺熱鬧、熱鬧,是不是呢?」 「當然是。」 「這就是了。」李蓮英說:「有道是母慈子孝。到那時候老佛爺想到今年萬歲爺萬壽,沒有唱戲,心裡一定也不願,不教唱戲。萬歲爺想想,怎麼個勸法?」 「啊!」皇帝連連點頭,「你這話說得倒也是。明天還是唱吧!」 「這才是。」李蓮英說,「老佛爺操勞國事,心裡那有片刻安閒。借萬歲爺的好日子,唱兩天戲,哄得上人樂一樂,這才是真正的孝心。」 「嗯。」皇帝又點頭,「李諳達,我倒問你。照你這麼說,我還得按規矩上召串老萊子?」 「這得到老佛爺的萬壽,才是這個規矩。」李蓮英趁機說道:「萬歲爺只拿戲摺子請老佛爺添兩出戲,一樣也是盡了孝心。」 「好吧!今兒侍膳的時候,我就說。」 於是李蓮英悄悄先退。回到宮中,慈禧太后少不得要問起,皇帝傳問何事?李蓮英知道她必不愛聽皇帝不願唱戲的話,反過來說是,皇帝所問的是太后連日煩心,該想個什麼法子娛親? 「倒難為他。」慈禧太后笑道:「你替他出了什麼主意?」 「奴才何敢亂出主意。奴才只跟萬歲爺回奏:順者為孝,這句話就都在裡頭了。」 接著慈禧太后問起「南府」承應萬壽戲的情形。「南府」的名稱起於乾隆年間,最初是高宗喜愛昆腔,初次南巡時,就從蘇州、松江、太倉一帶帶回來一班年幼的梨園子弟,教習演唱,稱為「南府」。到了道光年間,宣宗賦性儉樸,不好戲曲,認為梨園樂部不應該稱「府」,降旨改名「升平署」。然而文宗與他父親不同,頗嗜聲色,所以升平署又有興旺的氣象。直到同治即位,為了示天下以勵精圖治,才將民間的梨園子弟,一概遣散,只由太監串戲。 慈禧太后不喜昆腔,最愛皮簧,宮中不便傳「四大徽班」來唱,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、恭、醇三王府邸,傳膳聽戲,盡一日之歡。自穆宗「天子出天花」而駕崩以後,推原論始,多為宣德樓頭聽王慶祺一出《白門樓》,擊節稱賞,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絕後的君臣遇合,然後才有「進春冊」的秘辛,演變成絕奇的大不幸。這樣一層一層想去,歸根結蒂,害在一個「戲」字上,怕觸景傷情,摒絕絲弦。事實上,穆宗和嘉順皇后的大喪「八音遏密」,宮中有兩三年不能唱戲,想聽亦聽不到。 從一場大病痊癒,一方面日理萬機,需要絲竹陶寫,另一方面古板方正的慈安太后暴疾而崩,也不怕再有人會說掃興的規勸話,所以升平署再度振興,而且另出新樣,傳喚名伶到升平署當差,名為「內廷教習」,外面稱為「內廷供奉」。 供奉的規矩是,平日照常在外城戲園子唱戲,但初一、十五,佳期令節,或者慈禧太后興致來時,想聽一聽戲,隨傳隨到,好比唱一次最闊的堂會。自然每次都有賞,賞銀通常是二十兩。 這班「內廷教習」是上年四月間挑選的。起初大家不知是怎麼回事,以為一入宮內,便不再放出來,既怕妻兒暌隔,又怕所得俸祿不足以養家活口,所以都走門路,託人情,設法規避。這一來,挑進去的一批人,就不怎麼出色,使得慈禧太后頗為失望,亦嘖有煩言。 這件事先不歸李蓮英辦,以後聽慈禧太后抱怨得次數多了,他才親自來管。不過他做事八面玲瓏,不願得罪人,原已在京的好腳色不能再挑了進去,因為慈禧太后會得查問:當初何以不挑?這就顯得內務府的官兒辦事不力了。 有此顧忌,他只能傳出話去:如有新到京的好角,不可遺漏。這樣陸陸續續挑了幾個,也還是不大出色。不過,新近挑來的一名鬚生兼武生,卻很可以誇耀一番。 「跟老佛爺回話,」他拿著黃綾的戲單子說:「三天的戲,合適不合適?請老佛爺的旨意。」 這張戲單子上所刊的人,慈禧太后大多知道他們藝事的長處,至少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。看到一半,發現了一個陌生名字,不由得詫異:「這個楊月樓是誰啊?」 李蓮英要想誇耀的,正是這個人,「他是張二奎的徒弟。」 他說,「如今是三慶的掌班。」 |
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