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三八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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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昱相當激動,說了這一句,坐到原來的位子上,對著未完的奏稿,按捺心神,拈豪沉思,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,下筆疾書:「李鴻藻昧於知人,暗於料事,惟其愚忠,不無可取,國步阽危,人才難得,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,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,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,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,則弗如遠甚。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,而不敢輕言罷斥,實此之故。可否請旨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,責令戴罪圖功,洗心滌慮,將從前過錯,認真改悔?如再不能振作,即當立予誅戮,不止罷斥,如此則責成既專,或可收使過之效,於大局不為無益。奴才愚昧之見,恭折瀝陳,不勝戰慄待命之至!」 寫完,將筆一丟,看著張華奎說:「你替我看一看!」 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。張佩綸未有處分,自不免失望,但攻倒李鴻藻,亦等於是挫他的氣焰,應該適可而止。不過盛昱解鈴繫鈴,再為李鴻藻請命,他覺得大可不必。只是干預盛昱的建言,可一不可再,而且「昧於知人」這句話,雖指唐炯、徐延旭而言,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,因而更不願再多說什麼。 然而就事論事,卻不能不進忠告,「禮不如恭,張遜于李,盡人皆知。上頭既然這麼進退,當然通前徹後想過,無煩陳詞。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『無用』這個短處。我看,回天甚難!」張華奎略停一下,「文章雖懇切,卻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。」 「我知道,壞處是徒然得罪禮、張二人。我不在乎!」盛昱使勁搖著頭,「連恭王都得罪了,我還怕得罪那一個?」 「這麼說,就遞吧!我來替你抄。」 張華奎一面繕折,一面在尋思,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。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幹,能夠分別賢愚的人,等大局更壞,那班人搞不起來時,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內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。 因此,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燒。現在看盛昱的意思,上這個摺子,不是指望慈禧太后會收回成命,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。既然如此,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,切實些? 打定了主意,便等寫完摺子,校對無誤,幫著封緘完畢,才又說道:「劾恭王是為國,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。不過,大哥,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。」 盛昱一愣,兩眼眨了好一會,突然一拍桌子,倏地起身:「你說得對!我馬上就去。」 「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。」張華奎又問:「平時上恭王府,是公服,還是便衣?」 「除了婚喪喜慶,或者逢年過節致賀,總是穿便衣。」 「那還是便衣為宜。」 盛昱接納了建議,不但穿的便衣,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嗶嘰夾袍,直貢呢馬褂,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。這就頗有小帽青衣,待罪聽訓的味道了。 一到大翔鳳胡同鑒園,王府的護衛下人,都不免「另眼相看」。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得傳聞:「王爺碰了大釘子,都只為熙大爺上了個摺子,不知說了些什麼?」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,與平日裘馬翩翩的丰采,大不相同,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。 當然,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,依舊殷勤接待。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,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什麼? 「有三批客在,都是客氣的客人。總得半個時辰,才能敷衍得走。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。」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閑敘的地方,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裡。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,至少可以證明,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。不然,縱使不會象榮祿得罪了醇王,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,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。 意會到此,雖覺安慰,但更愧歉。在小書客房裡也就不會象平常那樣,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臺或字畫,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,望著窗外,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聽得怪裡怪氣的一聲:「王爺到!」 盛昱正在出神,驀然聽這樣一喊,不由得一驚,略一定神,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鸚鵡在作怪。抬眼望去,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,便搶上兩步,到門外迎候。 恭王的步履安詳,神態沉靜,等他行近,盛昱垂手叫了一聲:「六叔!」 「你來了多久了?」恭王一面問,一面進了屋子。 「有一會了。」盛昱答應著,跟了進去。 到了裡面,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,聽差的送了茶,悄悄退了出去,順手將簾子放下。春日遲遲,蛺蝶雙雙,爐煙嫋嫋,市聲隱隱,是好閒適的光陰,但盛昱卻無心領略,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,便站起身,向恭王面前一跪。 「六叔!我特地來請罪。」 「言重,言重!請起來,請起來!」 恭王親手來扶,盛昱抓著他的手說:「六叔,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!我心裡難過,我闖這場禍,對不起列祖列宗。」 聽得這話,恭王的臉色沉重了,「你起來!」他的聲音帶著點嘶啞,「你不必難過。遲早會有這麼一天。」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,對盛昱來說,自是絕大的安慰,答一聲:「是!」起身又問:「六叔,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折沒有?」 「還沒有看見,聽人說了。你的摺子沒有。」恭王說道,「我在軍機眼總署二十三年,國事如此,自然難辭其咎。」 「話雖如此,我亦太苛刻、太操切了。」盛昱不勝扼腕地說,「激出今日的局面,實在意想不到。贖愆補過,責無旁貸,我一定還要上摺子,只怕力薄難以回天。」 「不必,不必!」恭王正色勸道,「無益之事,何苦枉拋心力。」 「六叔!」盛昱固執地,「我一定要試一試。」 恭王大為搖頭,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,懶得再說的神氣。 「六叔!」盛昱仿佛好奇似地問,「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?」 「今日的局面,由來久矣!」恭王率直答道:「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,讓他試一試也好。今天我聽見一句南方的俗語,很有意思,『見人挑擔不吃力。』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,他就知道滋味了。」 「這一層,我就不明白了。本朝的規制最為嚴整,軍機承旨,機密異常,事權不容假借,七叔未有任何名義,如何過問樞務?」 「現在那裡還談得到規制?」恭王苦笑,「垂簾又豈是家法?」 「這……,」盛昱愣了半天說:「這我就更要力爭了。不過,我也實在想不出,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?」 恭王笑笑不答,換個話題問道:「近來看些什麼書?」 「在重溫春秋三傳。」 「喔!」恭王走向書架,抽出來幾個本子,「我這裡有些抄本,你不妨帶回去看。」 盛昱每次來,總要帶些書回去。有時看完送回來,有時經年累月留著,其中頗有精鏨孤本。恭王卻從不問一聲,無形中便等於舉以相贈了。 看到書架,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,內心益覺惶恐,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內容。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,心神別有所屬地應付著,頗以為苦。 幸好,有人來解了他的圍,是王府的門上,送進來一批檔,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,恭王看過丟開。拆到寶鋆的一封信,門上說道:「寶大人府上的人,在等著回話。」 恭王不答,將信看完了,順手遞給盛昱,「寶佩蘅也太過分了。」他說,「你看看。」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,說預備了「行廚」,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。興致顯得極好似的,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閑豫之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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