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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三


  一連五、六天,夜不安枕,食不甘味。薛福辰和汪守正請脈,都不免驚疑,脈象中顯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攝心神,以致氣血虧耗,因而當面奏勸,務請靜心調養,同時暗示,如果不納勸諫,則一旦病勢反復,將有不測之禍。

  慈禧太后何嘗不納勸諫?只是心病不但沒有心藥,甚至無人可以與聞她的心病,勉強要找出一個人來,也就只有李蓮英而李蓮英終於與聞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難釋,魂牽夢縈的心病,同時也開了一味「心藥」,這味藥必須他親自去找。

  乾清宮前東西向的兩座門,一座名為「日精」,一座名為「月華」。日精門在東,它的南面密邇上書房,因而專辟一室,供奉至聖先師的木主,太監管它叫「聖人堂」。

  緊挨著聖人党的是禦藥房,沿襲明朝的遺制,規模極大,裡面有各種希奇古怪的「藥」。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,軍機大臣汗元方認為這是「潛龍勿用」的緣故,不妨弄個虎頭扔入西山黑龍潭,激怒懶龍,造成一場「龍虎鬥」,自然興雲布雨,沛降甘霖,那個虎頭就是在禦藥房裡找出來的。

  李蓮英所要的那味「藥」,也得在禦藥房裡找。他叫那裡的首領太監,搬出塵封已久的檔冊,一頁一頁地細查,終於找到了。還是明朝天啟年間,勢焰薰天的太監魏忠賢備而未用的一味藥。這味藥,他當然不會假手於人,親自入庫檢取,隨手送到了長春宮的小廚房裡。

  服了薛福辰所開的藥,真是其效如神,慈安太后的輕微的感冒,到了午後,幾乎就算痊癒了。睡過午覺起身,覺得精神抖擻,興致勃勃,想到院子裡去走走。

  「外面有風,還是在屋裡息著吧!」宮女這樣勸她。

  「我看看那幾條金魚去。」

  慈安太后最愛那些供觀賞的魚,凝視著五色文魚在綠水碧草間,悠閒自在地掉尾回游,能把大自國事,小自宮闈的一切煩惱,都拋得乾乾淨淨。

  因此,各省疆臣,投其所好,常有珍異的魚類進獻,鐘粹宮中,魚缸最多。但慈安太后雖好此道,卻不求甚解,不管是什麼種類,一概叫做金魚。這天她想看的「金魚」,是黑龍江將軍所進,產于混同江中,通體翠綠,其色如竹的竹魚。

  正在與宮女俯視魚缸,指點談笑之際,鐘粹宮的首領太監李玉和走來說道:「回主子的話,長春宮送吃的來,是留下收著,還是過一過目?」

  「喔!」慈安太后問道:「什麼東西」?

  「克食。」

  「克食」是滿洲話,譯成漢字,本來寫做「克什」,是恩澤之意,因此,凡是御賜臣下的食物,不論肴饌果餌,都叫做克什。卻不知從何時開始,克什寫做克食,專指「餑餑」而言。慈安太后喜愛閑食小吃,午睡起來,正需此物,所以很高興地說:「拿來我看。」

  慈禧太后派來送克食的一個太監,名叫崔玉貴,長得很體面,也能說會道,走到慈安太后面前,因為雙手捧著食盒,只能屈一膝跪下,朗然說道:「奴才崔玉貴跟佛爺請安。奴才主子叫人做了一點兒新樣兒的克食,說是『還不壞』,又說:『東佛爺最愛這一個,可不能偏了她的。』特意叫小廚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籠,專派奴才送來,請佛爺嘗嘗。奴才主子又說,倘或吃得好,明兒再做了送來。」

  慈安太后聽了這番話,高興得眉開眼笑,「真正難為你們主子。」她說,「不用說,一定錯不了,我瞧瞧!」

  於是李玉和揭開盒蓋,只見明黃五彩的大瓷盤中,盛著十來塊鮮豔無比的玫瑰色蒸糕,松仁和棗泥的香味,撲鼻而來。慈安太后一則為了表示珍視慈禧太后的情意,再則也實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誘惑,竟不顧太后應有的體統,親手拈了一塊,站在魚缸旁邊,就吃了起來。

  「真不賴!」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塊蒸糕,吩咐李玉和,「替我好好收著。拿四個銀錁子,兩個賞崔玉貴,兩個讓他帶回去賞他們小廚房。」

  等李玉和接過食盒,崔玉貴才雙膝跪倒磕頭:「謝佛爺的賞!」

  「你回去跟你主子說,說我很高興。」慈安太后又問:「今天,你們主子怎麼樣?」

  「今兒個,光景又好得多了,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藥,歇了好大一覺。」

  「那才好。」慈安太后點點頭,「回去跟你主子說,我也好了。晚上我看她去。」

  「喳!」崔玉貴又磕個頭,起身退下。

  「早點傳膳吧!」慈安太后興致盎然地對身旁的宮女說,「吃完了,咱們串門子去!」

  這是宮女們最高興的事,於是紛紛應聲,預備傳膳。

  誰知未曾傳膳,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,說頭疼得厲害,要躺一會,接著便有手足抽搐的模樣。李玉和大驚失色,一面趕緊通知敬事房傳御醫請脈,一面到長春宮去奏報慈禧太后。

  「上頭剛歇下。」李蓮英壓低了聲音問:「什麼事?」

  「東佛爺得了急病。」李玉和結結巴巴地訴說著慈安太后的病情。

  「只怕一時中了邪,別大驚小怪的!」李蓮英說,「既然傳了御醫,等請了脈再說,一會兒我給你回就是了。」

  等李玉和一走,李蓮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總管太監,神色凜然地表示:慈禧太后大病未愈,如果慈安太后的「小病」再張惶其詞,就會動搖人心,關係極重,務必告誡太監,不准多問多說。否則鬧出事來,誰也擔待不了。

  因此,初十這一天,五次召醫,但只有極少數的人,略得風聲,甚至潘祖蔭進了宮,還不知道真相。

  到的人不少了,進了景運門,都在乾清門外徘徊,相顧驚愕,不知從何說起?問乾清門的侍衛,只說隱約聽聞有這回事,慈安太后病勢甚危,是不是出了大事,卻不知道。大家都在想:宮門至今未開,或者不要緊。因而心情無不矛盾,既希望宮門早開,打聽個確實消息,卻又唯恐宮門早開,證實了大事已出。

  到了兩點鐘,除卻恭王,王公大臣全都到齊,一個個不斷看表,看到兩點三刻,乾清門旁的內左門和內右門,同時開啟,於是由惇王領頭,穿過內右門,直奔月華門之南的內奏事處。

  內奏事處共有十八名太監,首領太監姓祝,官階雖只八品,權柄甚大,一見王公大臣雜遝而至,便站起身來,親自持一盞白紗燈,在階前高聲宣佈:「慈安太后駕崩了!」

  這一聲仿佛雷震,大家不由自主地站住腳,然後仿佛突然驚醒了似的,發出嗡嗡的聲音,相顧驚詫,似乎還不能相信真有其事。

  「是,是什麼時候駕崩的?」惇王問說。

  「戌時。」

  戌時是前一天晚上七點,而此刻將近清晨三點,相隔八個鐘頭,就算子時通知王公大臣,亦已經過了四個鐘頭。如此大事,何以宮內竟能沉著如此?每一個人心頭都浮起了濃重的疑團。

  「這事奇怪啊!」左宗棠突然開口,大聲用湖南話說道:「莫得有鬼呦!」

  「爵相,爵相!」王文韶趕緊亂以他語,「請進去看方子吧!」

  方子一共五張,都是初十這一天的,早晨一張方子,有「額風,癇甚重」的字樣,用的是祛風鎮痙的要藥天麻和膽南星。牛間則只有脈案,並無藥方,脈案上說「神識不清,牙關緊閉」。未時則有兩張脈案,一張說「痰湧氣閉」,並有遺尿情形,另一張說:「雖可灌救,究屬不妥。」

  傍晚一張方子,已宣告不救:「六脈將脫,藥石難下。」具名的御醫先是左院判莊守和,以後又加了個不甚知名的周之楨,而一直很紅的李德立,竟不在其列。

  「聽說是前天晚上起的病。」左宗棠問道:「該有初九的方子啊?」

  「初九的方子沒有發下來。」

  「爵相,爵相!」又是王文韶來打岔,「找個地方坐一坐,商量大事要緊。」

  「上南書房坐吧!」寶鋆一面說,一面舉步就走。

  南書房近在咫尺,大家一坐下來,先脫帽交給各人的聽差「摘纓子」。接著便各就鄰座的人,探詢儀禮。除了惇王以外,只有大學士全慶和協辦大學士靈桂,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過恭慈皇太后之喪,大致還記得:彌留之際,王公大臣已奉召在壽康宮外守候,聽宮中一亂,隨即進宮踴哭臨。但是,此刻是不是也趕到鐘粹宮去「奔喪」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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