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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六


  為了躊躇難決,陳寶琛想到不妨跟張之洞商量一下,於是寫了封信,附上原稿,專差送達,注明「鵠候回玉」。結果,原稿退了回來,帶回口信:「張老爺說,另外有信給老爺。」

  陳寶琛明白,張之洞必得先請示李鴻藻,所以不即答覆。到了半夜裡,陳家上下都已熄燈上床,起居無節的張之洞才派聽差敲門來送信,拆開一看,只有一行字:「附子一片,請勿入藥。」

  這是隱語,知者自解。陳寶琛頗有悵然若失之感。徹夜考慮,不知這片「附子」要投不要投?想來想去,只有取決於張佩綸。

  張佩綸是常相過從的,沒有三天不見面的時候。這天上午來訪,陳寶琛將原稿跟張之洞的覆信,都拿了給他看。

  讀到「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于前,皇太后因繩家法、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,則如天之仁,愈足以快人心而彰聖德」,張佩綸擊節稱賞,看完說道:「精義不用可惜!」

  一言而決,陳寶琛決定附片並遞,但張佩綸還有話。

  「不妨打聽一下,西聖近日意緒如何?如果肝火不旺,則『附子入藥』,必可奏功。」

  「是!」陳寶琛更加快慰,「我的意思,跟世叔正同。」陳寶琛科名比張佩綸早,但因張佩綸的侄子張人駿,跟陳寶琛是同年,所以他一向用「世叔」這個尊稱。

  於是又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情。馬文植因為用藥與薛、汪不同,而太監又需索得很厲害,不堪其擾,已告退回常州原籍。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,頗得寵信,經常有珍物賞賜,而且御筆賜了一塊匾額:「職業修明」。同時已由內務府另外在東城找了一處大宅,供薛福辰居住。張佩綸跟他相當熟,自告奮勇為陳寶琛去打聽消息。

  到了薛福辰那裡,張佩綸直道來意,是要打聽慈禧太后,這幾日病情如何,肝火可旺?薛福辰為人伉直豪爽,也不問他打聽這些是為了什麼原因,檢出最新的脈案底稿來給他看,上面寫的是:「日常申酉發熱,今日晨間亦熱,頭眩足軟。今交節氣,似有微感。」方子用的是:人參、茯苓、白術、附子、鱉甲、元參、麥冬、阿膠。

  「依然是大補的方子?」

  「是的。」答得更簡單。

  「岐黃一道,我是門外漢。」張佩綸說,「俗語有『虛不受補』的話,如今能夠進補,且為大補,自是好徵兆?」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「多謝見教!」張佩綸拱拱手,起身告辭。

  看這樣子,慈禧太后諸症皆去,已入調養期間,一旦潮熱停止,便距痊癒之期不遠。既然如此,便不必再費躊躇了,陳寶琛第二天便將摺子遞了上去。

  朱之洞得到消息,內心頗為不悅,跟人發牢騷:「他朋友的規勸,尚且不聽,如何又能期望上頭納他的諫勸?」陳寶琛聽了,一笑置之。

  接著,張之洞也遞了他的摺子,第二天在朝房遇見陳寶琛,問起消息。照規矩,當日遞折,當日便有回音,而陳寶琛那個摺子,卻無下文。

  「如石投水!」他這樣答覆張之洞。

  張之洞的摺子也是如此,如石投水,毫無蹤影,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。

  「留中」不錯,但並不是「不發」,慈禧太后真的如陳寶琛所奏勸的,「宮中幾暇,深念此案罪名,有無過當?」在細細考慮其事。

  陳寶琛的話,自然使她感動,而更多的是欣賞。如果照他的話做,中外交口稱頌,慈禧太后聖明賢德,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嗎?

  同時她也想到制裁太監的必要,張之洞奏摺中有幾句話,說得觸目驚心,她已能背得出來了:「夫嘉慶年間林清之變,則太監為內應矣!本年秋間,有天棚搜出火藥之案,則太監失于覺察矣!劉振生擅入宮禁,則太監從無一人舉發矣!然則太監等當差之是否謹慎小心,所言之是否忠實可信?聖明在上,豈待臣言!萬一此後太監等竟有私自出入,動托上命,甚至關係政務,亦覆信口媒孽,充其流弊所至,豈不可為寒心哉?」

  這些話是不錯的,安德海就是一個榜樣。李蓮英倒還謹慎,但此外難保沒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後塵。這樣一再思考,她漸漸地心平氣和了。

  於是她先將陳寶琛和張之洞的摺子發了下去,接著便與慈安太后一起禦殿,召見軍機,第一句話便是提到午門一案。

  「午門護軍打太監那件案子,照刑部原議好了。」慈禧太后特為又說:「不用加重!」

  恭王自是欣然奉詔。回到軍機處,首先就找陳寶琛、張之洞的原奏來看。兩疏裁抑宦官,整肅門禁的命意相同,但張之洞的摺子,又不及陳寶琛的來得鞭辟入裡,精警動人。恭王看一段贊一段,口中嘖嘖出聲,從未見他對人家的文字,這樣子傾倒過。

  看完了,他將陳寶琛的摺子,重重地拂了兩下,「噗、噗」作聲,「這才真是奏疏。」他對李鴻藻和王文韶說:「我們旗下都老爺上的摺子,簡直是笑柄!」

  李王兩人都明白,是指前兩天一個滿洲禦史上書言事,爭的是定興縣買賣落花生的秤規。這種瑣屑細務,居然上瀆天聽,實在是笑話。

  「是!」兩人同聲答應,但內心的感觸和表面的態度都不同。

  李鴻藻也是力爭這一案的,有此結果,自感欣慰,但還不足以言得意,得意的是,兩張——張之洞和張佩綸,承自己的意志,有所行動。陳寶琛雖少往還,而清流聲氣相通,亦無形中在自己的控禦指揮之下。陳寶琛和張之洞的奏疏一發抄,天下傳誦,必享大名,而往深裡追究,則知隱操清議,自有宗主,所以內心興奮,臉上象飛了金似的,好生得意。

  王文韶則正好相反。他的地位還不能與李鴻藻相匹敵,而是為沈桂芬擔心,從崇厚失職辱國,連累舉主,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頭來。眼看清流咄咄逼人,當然不是滋味,但清流放言高論,鋒芒畢露,還不過令人感得刺心,而於實際政務的影響,畢竟輕微。如今可不同了,慈禧太后震怒,遷延數月,王公不能爭、大臣不敢爭的午門一案,竟憑清流的兩篇文章,可以回天,這太可怕了!

  ※ ※ ※

  南北之爭,由來已久,這一年來,兩派針鋒相對,大致互持不下,還可相安無事。此刻則「一葉落而知天下秋,」南不勝北,是再也無法諱言的一件事。清流搏擊,向不給人留餘地,賀壽慈被攻落職;崇厚被攻幾乎性命不保;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;萬青藜被攻亦丟了官,此外閩浙總督何璟、湖廣總督李瀚章都被劾獲譴,等而下之,更不必談。氣焰已經那樣高張,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徵,看來是要動沈桂芬的手了。

  沈桂芬一垮,王文韶很清楚,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,不能不引為深憂。同時他為沈桂芬擔心的,還不止於權勢地位,而是他的身體。沈桂芬入秋以來,一直纏綿病榻,他的氣量又狹,病中見到這種清流的氣勢,必定大感刺激。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。

  因此下朝以後,直接就坐車到沈家。沈桂芬臥室中只有一個小火爐,窗子雖裱糊過不久,但房子不好,且又舊了,處處縫隙,寒氣侵人。這樣的地方,何能養病?王文韶的心裡,越發難過。

  「這麼早來,必是有什麼要緊事?」擁衾而坐的沈桂芬,喘著氣問。

  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,自悔失計,將這件事看得太嚴重,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慮。

  因此,他急忙答道:「沒事、沒事。順路來看一看。」

  接著王文韶便坐在床前,問起沈桂芬的病情,一面說話,一面隨手拿起茶几上的書來看,卻是幾本邸抄,便又放下。

  「夔石!」沈桂芬突地憤然作色,「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諭!什麼『鐵漢』?」

  王文韶愣了一下,旋即想起,他不滿的是「翰林四諫」中的鄧承修。此人專好搏擊,字「鐵香」,所以有「鐵漢」的外號。鄧承修最近所彈劾的是戶部右侍郎長敘,措詞固然嚴刻,但聽沈桂芬的語氣,似乎鄙夷不屑,卻不解其故,便檢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諭來看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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