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三二七


  「鄧承修奏:本月十三日為聖祖仁皇帝忌辰,朝廷素服,薄海同遵。風聞戶部侍郎長敘,以是日嫁第二女與署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為婚,公然發帖,賓客滿門,鼓樂喧闐。伏念功令:遇國忌之日,雖在山陬海澨,停止鼓樂,奚論婚娶?今長敘、葆亨,俱以二品大員世受國恩,內躋卿貳,外任封疆,而藐法妄為一至於此!使其知而故為,則罪不容誅,使其不知而為之,如此昏瞶糊塗,豈能臨民治事乎?查長敘為前任陝甘總督裕泰之子,現任廣州將軍長善之弟,累世高官,連姻帝室。葆亨仰蒙特簡,累任撫藩,而公犯不韙,哆然無忌,此而可忍,孰不可忍?臣聞國之為治,賴有紀綱,紀綱不張,何以為國?長敘、葆亨姻親僚友,多屬顯官,而俱視為固然,無有一人知其干犯,為之救正者。昧君父之大義。忘覆幬之深恩,情跡雖殊,恣欺則一。夫以聖祖之深仁厚澤,百世不忘,皇上方降服弛縣,宮廷只肅,而近在輦轂之下,貴戚之家,伐鼓撞鐘,肆筵肅客,公卿百僚,稱賀爭先,此實中外之駭聞,搢紳所未有。若非明正紀綱,從嚴治罪,則陵夷胡底等語,本月十三日系屬忌辰,戶部右侍郎長敘之女,於是日出嫁護理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,實屬有幹功令。長敘、葆亨,均著交部嚴加議處。」

  部議的結果是革職,一時忘卻忌諱,竟致丟官,自是過苛。王文韶想起陳、張的奏摺,不免憂心,「上頭也太縱容這班人了!」他說,「此輩過於質直任性,總要想個法子,壓一壓他們的氣焰才好。」

  「哼!」沈桂芬冷笑,「你以為只是質直任性?奸詐得很呢!

  劾長敘就劾長敘,何苦又牽出長樂初?又是什麼『連姻帝室』,連心泉貝子都中了冷箭。這種鬼蜮行徑,算什麼鐵漢?」

  這一說,王文韶才明白。長樂初就是長善,是長敘的胞兄,奕謨字心泉,是長善的女婿。鄧承修把他們無端牽涉在裡面,用心確有疑問。

  「長樂初總算賢者,在廣州力倡文教,以駐防將軍肯作偃武修文之舉,難道還對不起鄧承修他們廣東人?」

  「是的。」王文韶說,「鄧鐵香的筆鋒,原可以不必掃及長樂初的。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。」

  「什麼嫌隙?無非長樂初打點京官的炭敬,拿鄧都老爺一例看待而已。」

  原來是長善對鄧承修的炭敬送少了!沈桂芬說此話,自然有根據,怪不得看不起鄧承修。王文韶怕事,不敢仔細打聽,唯唯地敷衍著。

  就在這時候,聽差送進一封信來,王文韶偷看了一眼,那筆大氣磅礴的顏字,一望而知是翁同龢的手筆。心念一動,怕信裡是提到陳、張兩折的結果,便不肯落在翁同龢後面。

  「老師,」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豐元年當浙江鄉試考官所取中的門生,「午門一案結了,仍照刑部原奏。李蘭蓀大為得意,陳伯潛、張香濤的兩個摺子,居然把上頭說動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沈桂芬一愣,然後拆閱翁同龢的信,將信看完,臉色非常難看,仿佛猝受打擊,無所措手的神氣。

  好半天,他恨恨地說:「走著看吧!」

  「老師亦犯不著跟他生閒氣。」王文韶勸道,「上結主知,全在實心實力,光是鶩聲氣,浮而不實,到頭來無非自取其敗。」

  「看人挑擔不吃力,那些大言不慚的傢伙,幾時讓他們自己嘗嘗味道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是啊,可笑的是吳清卿,書生籌邊,煞有介事。俄事總算可以和平了結,不然不知道會狼狽成什麼樣子?」

  「哼!」沈桂芬又冷笑了,「照他們這樣子囂張,紙上談兵,放言無忌,搞成一股虛驕之氣,總有一天,國事讓他們敗壞得不可收拾。」

  「所以,這就全靠老師中流砥柱了。朝廷少不得老師,千萬珍攝。凡事放開些,不必過於操心。」

  「我也看開了。」沈桂芬忽作豁達語。「只等身子稍微好些,我也要求田問舍,略作菟裂之計。」

  「是。老師也太自苦了。」王文韶看著那個小煤爐,不勝感歎地,「誰想得到,相府寒儉如此!」

  由此開始,說了好些無關國計的閒話。沈桂芬以臘八粥饗客,王文韶自奉不儉,但頗善於做作,將一大碗配料不甚講究的臘八粥,津津有味地吃得一乾二淨,方始告辭。

  辭出沈家,在車中回憶剛才跟沈桂芬的談話,想起長敘,同為戶部侍郎,而榮枯不同,急景凋年,謫居寂寞,應該去探望一番。再說,長敘眼前雖倒楣,而「連姻帝室」,跟恭王亦有淵源,終有複起大用的一日,趁這時候也應該燒燒冷灶。

  主意打定,轉道長敘寓處。他跟他侄子志銳同住,志銳是新科翰林,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試的讀卷官,論起來是師生。老師拜門生,照規矩是「硬進硬出」,所以志銳雖不在家,長敘仍舊很客氣地開中門迎接。

  但一到書房,卻以通家至好,就熟不拘禮了。長敘的兩個小女兒,一個七歲、一個五歲,依依客座之間,十分可愛。

  長敘倒是很瀟灑,絕口不提獲譴丟官的事。歲末懷人,談起許多故舊,特別是長善在廣州將軍署,辟題「壺園」的後苑,結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,番禺的施鼎芬、廣西賀縣的於式枚,都已跟志銳一樣,點了翰林名,獨有江西萍鄉的文廷式,至今還不曾中舉。

  「此君我亦久聞他的大名。」王文韶問道:「比于晦若、梁星海如何?」

  「文芸閣才氣猶在此二人以上。可惜場屋贈蹬,同治十二年曾應北闈未售。以後就在家兄署中作客。」長敘又加了一句:「大器晚成!」

  「如今呢,依然是在令兄署中?」

  「在南昌。」

  「何不招之北來?」王文韶有感于李鴻藻的作風,亦頗想羅致才俊,作為羽翼,所以這樣試探著問。

  「文芸閣賦性不羈,要看他的興致。後年鄉試,大致還是應北闈,說不定作了夔翁的門生。」

  「不會,不會。」王文韶搖搖頭,「我對考差的興致,不如翁叔平來得濃,順天鄉試的主考,決不會放我。」

  長敘也知道不大會放他,因為他不是翰林。說文廷式可能會作他的門生,原是一句恭維的話,說過也就算了。但王文韶的想法卻又不同,「有機會,倒很想見見此君。」

  他說,「如果他不嫌棄,以師弟相稱,亦未始不可。」

  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門,長敘自然表示願意促成其事。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,總要到後年鄉試,文廷式願赴北闈,到了京裡再說,而王文韶卻諄諄叮囑,顯得很認真地。

  【四八】

  轉眼到了年底。由於曾紀澤的對俄交涉,辦得很好,不但可以和平了結,並且爭回不少權利,慈禧太后的病勢亦一天比一天減輕,因而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個年應該過得很有勁。

  除夕那天一早,王公大臣為皇帝辭歲,在保和殿行完了禮,紛紛各散。軍機大臣在一年之中,只有這一天才算是清閒無事,王文韶早早回家,換了便衣,預備帶著小兒子上琉璃廠去逛逛,忽然有人來送報喪條,沈桂芬死了。

  「怎麼?」王文韶大為詫異,「昨天還好好的。雖說久病,也不至於一下子就故世啊!」

  「是十點鐘發的病,氣喘不止,等大夫一到,還來不及診脈,一口氣就上不來了。」

  「那麼,」王文韶問沈家的長班,「臨終有沒有話?」「沒有。」沈家長班又說:「大少爺交代,務必請王大人就過去一趟,有好些大事,要跟王大人討主意。」

  「好,我就去。」

  王文韶匆匆趕到沈家,已有沈家的好些親友得到資訊,趕來探望,其中自然有翁同龢。

  「有遺折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沈桂芬的兒子沈文燾跪在地上哭著說:「做夢也想不到的事。」

  「世兄請起來。」王文韶雙手相扶,「尊翁任勞任怨,種種委屈,上頭跟恭王、寶中堂都知道的,李蘭蓀亦是方正君子,一定眷念舊誼,這恤典上頭,請世兄放心,我們必要力爭,總要教尊翁能夠瞑目。」

  「是!」孝子又磕個頭說,「先父寒素自持,後事還不知道怎麼來辦?」

  「這你也請放心,儘管用了去,不必太省儉。尊翁最後一件大事,總要辦得風光些,儘管用,儘管用,教兵部報銷好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