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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七


  兆奎怕老婆,不明她的用心,只當厭煩他動手動腳,便乖乖地也縮住了手。

  奎大奶奶卻又不即言語,向窗外望瞭望,看清了沒有聽差老媽子在偷聽,然後才說:「是禍是福都在你自己。你是想弄個好差使當,還是願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?」

  兆奎一聽嚇一大跳。宗室覺羅犯罪,由宗人府審問,判處徒刑則圈禁在宗人府空屋,判處充軍則是鎖禁在宗人府空屋,而且都要打一頓屁股。兆奎結結巴巴地問道:「什麼案子犯了?」

  「多了!只說兩件,一件私和人命,一件霸佔民田。都讓人抓住了把柄,苦主都預備在那裡了!」

  兆奎心亂如麻,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,從頭細思,覺得不可解之處甚多。這兩件案子,如果要發作,自是有人告了狀,或是都察院、或是步軍統領衙門,或是大興、宛平兩縣,不管告到那個衙門,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,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,何以自己竟一無所知?她的所謂「讓人抓住了把柄」,這個「人」又是誰呢?

  「你要問這個人?你惹不起他,我也惹不起他。為了你,苦了我!」說著,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絹去擦眼,好象是在拭淚,其實是使勁揉紅了眼圈,裝作哭了的樣子。

 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,同時也急於想知其人,便帶著著急的神態說:「你說呀!是誰?」

  「澂貝勒。」

  「是他呀!」兆奎倒抽一口冷氣。

  「不是他還有誰?誰還有那麼大膽,把我扣在那兒,日夜派人看守,三個月不放回家?」

  三個月!兆奎在心裡叨念著,心裡說不出的那種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。這三個月,難道還能清白無事?一面想,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。奎大奶奶愛俏,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稱身,此時看上去仿佛中間微微鼓著,大概已有小貝勒在肚子裡了。

  一時意亂如麻,焦躁不安。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話,當然也無法再往下說,坐下來,背著身子又去揉眼睛。

  「那麼,」兆奎終於問出一句話來,「可又怎麼放你出來的呢?」

  「我天天跟他鬧,要回家。昨天鬧得凶了,他才說:大家都是愛面子的人,別惹得我撕破臉,可就不好收場了。兆奎幹的事,我跟你說過,三河縣姓馬的老頭兒,長辛店姓黃的寡婦,我都派人找了來了。你回去教兆奎心裡放明白些,這還不是革爵的事。

  這是奎大奶奶編出來的一套話,澂貝勒那知道兆奎強買了馬家的一塊田,又在長辛店私和過黃家的命案?只覺得這兩件案子,若有澂貝勒出頭,自己必走下風,所以聽她這一說,臉色大變。

 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,這番話是對症下藥,偷覷一眼,見已生效,便接著將編好的下半段話說了出來。

  未說之前,先歎口氣,將眼皮垂著,是無可奈何的神情:「唉!叫人拿住了短處,有什麼辦法?早知有今日,當初我也不幫著你做那些事了。禍是我惹的,只好我認。我說:霸佔民地、私和命案都是我幹的,跟兆奎無干,你要治,治我好了。你猜他怎麼說?他說:我也不治你,我買一幢房子,讓你住著,仍舊做你的奎大奶奶。反正兆奎也不會要你了!我送他一千銀子,買個妾,再替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,或是荊州、或是杭州、或是福州,帶著新姨奶奶,高高興興去上他的任。這樣子,兩全其美,不傷面子,不挺好的嗎?」

  好倒是好,就是「不傷面子」這四個字,只怕做不到。但如果一口拒絕,還是傷了面子,人家都已看准了自己不會再要失節的妻子,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,這張臉怎麼見人?說來說去,勢力不敵,又有短處在人家手裡,只好隨人擺佈。想一想只好認了。

  「好吧!」他一跺腳說,「眼不見為淨。我就躲開你們,你跟他去說,我要廣州。」

 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,再無留戀,將銀票塞到兆奎手裡,低聲說道:「我趁早跟他去說。」

  接著便回自己臥房,除了一個首飾箱,什麼都不帶,旋即扶著小雲,嫋嫋出門。兆奎在窗子裡望著,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覺?

  雖是夫婦密語,總歸隔牆有耳,兆奎家的「奇聞」,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,有的罵,有的笑,有的覺得兆奎可憐,也有的認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,難怪有這樣的結果。見仁見智,議論紛紜,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,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。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切:「奎大奶奶總有個下落啊!」

  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。

 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。弟兄倆一母所生,性情卻有天淵之別,兆奎庸懦怕事,兆潤卻得著風,便是雨,最喜生事。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為是沒出息的無賴,卻仗著是「三等鎮國將軍」的「黃帶子」,設局詐騙,包庇娼賭,無所不為,聽說有此奇聞怪事,豈肯默然無語?

  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,頭就疼了。一來決無好事,有錢借錢,不借就自己動手,小件的擺飾,總要撈一兩樣走,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,聽說「二爺」來了,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著。

  「今兒個你們不用掇著我,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!」兆潤掏出一把票子,往桌上一摔,「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,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。」

  「是!二爺。」

  聽差知趣,進去通知了兆奎,然後都退了出去,卻都躲在窗外牆角,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什麼正經話?

  「大哥,」兆潤問道:「聽說大嫂回來了?」

  「唉!」兆奎亂搖著手,「別提了。你算是體恤我吧!別問這檔子事。」

  「我怎麼能不問?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?你不在乎,我的臉往那兒擱?算輩份,載澂是侄子,霸佔嬸娘,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?你襲了爵,就得保家聲。得有句話……」

  「老二,老二!」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「別嚷嚷,行不行?」

  「你也太弱了,大哥!連說都說不得一聲?」

  「不是說不得。這件事,實在是……,」兆奎壓低了聲音很吃力地說:「實在是叫沒有轍!君子不吃眼前虧,慢慢來想辦法。」「何用慢慢兒想?辦法多的是,文的,武的全有。走!」

  兆潤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往外拖。

  「走?到那兒去?你別胡鬧。」

  「上宗人府。」

  一句話未說完,兆奎已掙脫了手臂,趕緊退後幾步,與兆潤隔著桌子,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態。

  「老二,沒有用!這是什麼世界?勢力敵不過人家,只有認了。再說,那麼賤的女人,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。」說著,兆奎搖搖頭,將臉轉了過去,不勝痛心疾首地。

  「大哥,」兆潤臉色很難看了,「你是怎麼回事?你到底為什麼?總有個緣故吧!你說說。不說清楚了,我可要照我的辦法。」

  「這,」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:「你是什麼辦法?」

  「喏!這個。」兆潤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長、系著紅綢子的攘子,往桌上一拋。

  兆奎大驚失色,「老二,」他結結巴巴地說,「你可千萬動不得!」

  「誰說動不得?看我唱一齣《獅子樓》你瞧瞧。」

  兆奎又急又氣,兆潤自擬於武松,而拿他比做武大郎,真正不成話!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,此時自覺理短情虛,更不知如何應付,急得只是搓手。

  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,「二爺!」他躬身說道,「開飯了!有話,喝著酒跟大爺慢慢聊吧!」

  這是緩兵之計。兆潤也知道,每次需索不遂,連奎大奶奶都駕馭不住,快要翻臉時,總是郝順出面轉圈,有了他,話就好說了。

  「好吧!」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,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,仿佛無可無不可地說,「先吃飯再說。」

  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,郝順關照廚子,胡亂弄了幾個冷碟,燙上一壺酒,卻只設一副杯筷,兆潤自然要發話了。

  「大爺呢?」

  「大爺頭疼,不能陪你。」郝順陪笑說道:「二爺有話,吩咐我也是一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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