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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六


  越想越多,越想越納悶,也越想越有趣,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。

  「剛才,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,倒是誰啊?」

  「他!大奶奶,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?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大奶奶,你恐怕不大出門,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?」跑堂的說,「他就是澂貝勒,澂大爺。」

  「澂貝勒!」奎大奶奶沒有見過聽說過,「你是說六王爺府裡的澂貝勒?怪道,誰有那麼飛揚浮躁的樣兒!」

  一句話未完,只聽有人說:「來了,來了!」接著便聽車走雷聲,塵頭大起。

  奎大奶奶帶著小雲,也在隔著竹籬笆向東凝望,滾滾黃塵中,駿馬拉著輕車,飛馳而來,長鞭「刷啦,刷啦」,沒命地打在馬股上,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,行人紛紛走避,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,著實驚心動魄。

  七八輛飛車,轉眼將到面前,小雲眼尖,指著第一輛車說道:「不就是那位大爺嗎?」

  果然是澂貝勒,禦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,配著他那身黑衣服,格外顯眼,那輛輕車也漆成黑色,但車簷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。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玻璃,奎大奶奶知道,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「十三太保」的由來。

  當然,車也好,馬也好,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。跑飛車不只講究快,更得講究穩,坐在車轅上的澂貝勒,手執韁轡,控制自如,腰板挺得筆直,上身不動,辮梢不搖,那模樣真是「帥」極了。

  雖是那樣風馳電掣,澂貝勒依然保持從容閒逸的神態,左顧右盼之間發現了奎大奶奶,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,微微頷首,作為招呼。

  於是,好些看熱鬧的人,轉臉來看奎大奶奶,使得她又窘又得意,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。

  車過了,人也散了,她卻戀戀不捨地,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留在「小有餘芳」?

  「大奶奶該回家了吧!」

  「嗯。」奎大奶奶懶洋洋地站起身來,付了茶錢,扶著小雲的肩走了出去。

  一出門,迎面就看見澂貝勒那名俊僕,搶上來請個安說:「大奶奶,我家大爺關照,送大奶奶回府,車在這兒侍候著。」

  手指處,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,停在柳蔭下,車夫掀起了車圍,在等著她上車。奎大奶奶遇見這樣突兀的事,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了。

  「大奶奶府上,不是在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嗎?」

  「咦!」奎大奶奶不由得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府上也是大宅門,怎麼會不知道。請上車吧!」

  有此一番對答,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籬,帶著小雲上車。車走如飛,一進了城,七彎八繞,讓她迷失了方向,等下車一看,卻不是自己家裡。

  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

  「大奶奶,你進去一看,就知道了。」

  這些地方錯不得一步,奎大奶奶如果執意不肯往裡走,自然無事,這一進去,就再也出不來。澂貝勒人物俊俏,起居豪奢,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。

  那鎮國公兆奎,丟了老婆,自然著急,向步軍統領衙門和大興、宛平兩縣報案尋查,久無消息,直到三個月後,查封一家戲園,方始發現。

 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,「內城永行禁止開設戲館」,但日久頑生,開了抓、抓了開,隔多少年便要這樣來一回。那一次也是巡城禦史指揮兵馬司官員和差役,封禁東城一家戲園,有個兵馬司副指揮認識奎大奶奶,發覺她也在座聽戲。

  再一細看,憬然而悟,悚然而驚,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丟定了,因為當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時,有四個壯漢前後夾護,那兵馬司副指揮也認得他們,是恭王府的護衛。常隨澂貝勒一起出入的。

  不論如何,形跡總是敗露了。不過兵馬司雖歸巡城禦史管轄,卻不敢將此事貿然呈報,怕巡城禦史參上一本,事情鬧大,跟澂貝勒結了怨,不是件當耍的事。

  公事只能私辦,兵馬司正副指揮登門拜訪,還見不著澂貝勒,由管事的接談,宛轉訴明來意,希望私下說和,讓鎮國公兆奎自己來銷了案,免得懸案不決,彼此不便。

  和是可以,為了讓兆奎另娶一房妻子,拿幾百兩銀子出來,不算回事,就怕這一來授人以柄,一狀告到宗人府,是騤王在當宗令,必定會有嚴峻的處置。載澂什麼人都不怕,就是畏懼他這位五伯父,所以聽得管事的報告,面有憂色。

  「唉!」他歎口氣,埋怨奎大奶奶,「我早就說過,你少出去,果然就惹了禍了!」

  「哼!」奎大奶奶氣鼓鼓地說,「三個月的工夫,就去了一趟前門,趕了兩趟廟會,連今天算上,包裡歸堆才四回,還算多嗎?什麼『惹了禍了』,這象你澂大爺說的話嗎?」

  「你不懂,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邊,我就不怕,你不知道我們那位五大爺的撅脾氣!嗐,夠瞧的。」

  「那麼,你說怎麼辦呢?」

  「依我說,」澂貝勒想了想答道:「先回去住兩天,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,隨後再想辦法。」

  「哼!你倒說得好,」奎大奶奶臉色突然變得嚴重了,「你想就此把我扔掉,可沒有那麼容易!別人怕你澂貝勒,我可不在乎,要不信你就走著瞧!」

  「你想到那兒去了?犯得上說這話嗎?」

  她也知道澂貝勒少不得她,想想事已如此,真也得有個了局。不然,老躲著不能出門,成了個黑人,決非善策。

  這樣想著,便毅然決然地說道:「你能不能想辦法,給兆奎弄個差使?」

  「這倒可以。弄個什麼差使?」

  「總得副都統什麼的。」

  「好辦!」澂貝勒會意了,「就這麼著,我給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,調虎離山。」

  「你又瞎說八道了,」奎大奶奶恃寵,說話口毫無忌憚,「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?這也不去管它了。你再給我一千兩銀子,我自己去料理。」

  帶著一千兩銀票以及澂貝勒的諾言,奎大奶奶帶著小雲,當天就回了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,兆奎家的人,無不驚奇,爭相問詢,何以忽然失蹤?奎大奶奶只答一句:「意想不到的事。」再也不肯多說。大家再問小雲,小雲受了告誡,儘自搖頭不答。

  那奎大奶奶卻是聲色不動,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陣子回來似的,找了管家來問家務,那處的房租繳了沒有,那處莊子上的收成如何,又嗔怪到了九月還不拆天篷,家裡雜亂無章。一頓排揎完了,再問家下使用人等,誰的媳婦坐月子了沒有,誰的老人身子可好?依舊是平日恩威並用,精明強幹,讓全家上下心悅誠服的當家人派頭。

  形容憔悴的兆奎,不知她是怎麼回事,也插不進嘴去問話,好不容易等她發落完畢,屋裡只剩下一個小雲,他才問道:「你到底在什麼地方?說到中頂娘娘廟燒香,一去就沒了影兒。家裡鬧得天覆地翻,四處八方找,竟連半點消息都沒有,從沒有聽說過的怪事,偏教我遇上了。」

  「我也是身不由己,都是為了你,連通個消息都不能夠。你急,我比你更急。」說著,使個眼色,讓小雲避了出去。

  「怎麼呢?」兆奎更加納悶,「我真鬧糊塗了,你是陷在什麼地方,這麼嚴緊,連通消息都不能。今天可怎麼又回來了呢?你說,那是什麼地方,京城裡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地方,那還得了!」

  兆奎的憂急氣憤,憋了三個月之久,這時開始激動,奎大奶奶不等他大發作,趕緊攔著他說:「你先別急!事情也不是壞事。」

  「不是壞事,那能是好事嗎?」

  「那就看你自己了。」奎大奶奶說,「你得沉住氣。反正我人已經回來了,什麼話都好說。」

  這句話很容易動聽,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。什麼都是假的,一朵花似的老婆,重入懷抱,可是最實惠的事。然而奎大奶奶已經變心了,連碰都不讓他碰,手一縮,身子一閃,微微呵斥:「別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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