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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九


  醇王方在壯年,四載閒居,靜極思動,面奏調北洋淮軍駐紮京師,歸他調遣,慈禧太后的意思已經活動,醇王正興沖沖地在跟李鴻章寫信了。

  「壞了,壞了!」榮祿頓著腳對他妻子說:「七爺辦這樣的大事,怎麼也不跟我先商量商量!」

  「你倒也別怪七爺。」榮祿夫人說,「他是因為你正病著,不願意讓你操心。我看,你趕快去一趟吧!」

  除此以外,別無善策。榮祿趕往太平湖醇王府,打算解釋賠罪,一到就知道不妙。極熟的客,本來不須通報的,門上將他攔住了,說醇王有交代,什麼客來,都得先問一問他,見與不見?

  等把名帖投了進去,門上很快地有了回話:「不見!」而且連名帖都不肯收。

  這幾乎是絕交的表示,榮祿心裡不止於難過,而且害怕。他的靠山就是醇王,此外可為奧援的,只有一個李鴻藻,而李鴻藻守制家居,無可得力,如今再得罪了醇王,益發孤立無援。雖說深得慈禧太后賞識,但一半是醇王揄揚之功,「趙孟能貴,趙孟能賤」,醇王夫婦經常入宮,得便說兩句壞話,聖眷立刻可衰。

  得找個人疏通!他這樣在打算,但要等醇王的氣忿稍平,才能進言,眼前只有委屈自己。一次不見,第二次再去,誰知三番五次飽嘗閉門羹,而榮祿並不氣餒,他在想:大年初一去拜年,醇王還能擋駕嗎?

  等不到過年,臘月二十七,就挨了寶鋆和沈桂芬的一悶棍!

  有個「黃帶子」叫寶廷,字竹坡,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後裔。同治七年的翰林,是八旗中的名士,響噹噹的「清流」,年底下看見小民生計艱難,流言四起,民心浮動,傷時感事,上了一道奏摺,諫勸六事:明黜陟、專責任、詳考詢、嚴程限、去欺蒙、慎赦宥。

  從穆宗崩逝,兩宮太后再度垂簾,廣開言路,諫勸的奏摺,很少留中,而況寶廷所諫的六事,多指大臣而言,當然發交軍機處議奏。

  寶鋆一看,頓有妙悟,「經笙!」他悄悄對沈桂芬說:「機會來了!你看寶竹坡的摺子,這『專責任』一條,大有文章可做。」

  沈桂芬約略會意,「專責任」一條中,寶廷指滿大臣兼差甚繁,在這句話上面,自然可以生髮出許多意思。但自己不宜說破,且先聽了寶鋆的意見再作道理。

  「論差使之繁,自然是我跟『高密』,我減,他亦減。今天就面奏取旨,打他個措手不及。」

  於是密議停當,同時取得了恭王的同意,決定由寶鋆自陳。

  「跟兩位皇太后回話,奴才蒙恩,賞的差使甚多,實在力不勝任,」他說,「奴才擬請懿旨,開掉國史館總裁跟閱兵兩個差使。」

  「可以!」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點頭。

  「除了奴才,就數榮祿的差使多,奴才等公議,宜乎開掉工部尚書跟內務府大臣的差缺。」

  慈禧太后覺得榮祿的這一缺一差,不能跟寶鋆的那兩個差使相比,所以沉吟著,難以裁決。

  「步軍統領非榮祿不可。」寶鋆又說,「京畿荒旱,地面不靖,如今年近歲逼,榮祿的責任甚重。他大病初愈,精力不繼,如果不開去這兩個差缺,精神不能專注,對京師治安,大有關係。」

  慈禧太后最怕的就是京城裡不安靖,雖然榮祿曾面請「出以鎮定」,但巡城禦史幾乎每日奏報,發生盜案,又何能不擔心事?因而便覺得寶鋆的話,說得甚有道理。

  「榮祿宣力有年,明敏幹練。」沈桂芬也說,「好在年紀還輕,將來必蒙兩位太后重用。」

  意思是「來日方長」,盡有「加恩」的機會。慈禧太后不由得想到這一兩個月以來,醇王提到榮祿,說他「貪杯,不知道愛惜身體,還要多歷練」之類的話,如果這時候略微給他點教訓,讓他知所警惕,巴結向上,反倒是成全了他。於是她的念頭轉定了,側臉問道:「姐姐,你看怎麼樣啊?」

  慈安太后自從穆宗享年不永,嘉順皇后殉節,摧肝裂膽般哀痛之餘,有萬念俱灰之感,同時看到慈禧太后凡所措施,尊重清議,能納忠諫,有努力補過的模樣,便越發覺得可以不管,所以此時答說:「你瞧著辦吧!」

  「那,」慈禧太后便吩咐:「寫旨來看。」

  如何承旨,也是預先商量過的,怕洩漏消息,不教軍機章京經手,在寶鋆遞了眼色以後,王文韶先磕個頭,然後起身俯首,倒退數步,轉身出殿。

  出殿找太監休息之處,取張白箋,從靴頁子裡抽出水筆,一揮而就,進殿呈上禦案。看他寫的是:「寶鋆,榮祿差務較繁,寶鋆著開去國史館總裁、閱兵大臣差使;榮祿著開去工部尚書缺,並開去總管內務府大臣差使。」

  「就這麼寫嗎?」慈禧太后發出疑問,言下是嫌太簡略了。

  「兩位皇太后明鑒,」寶鋆答奏:「以奴才愚見,覺得這樣子寫,反倒得體。用人之柄,操之於上,開去差缺,無須宣示緣故。」

  「對榮祿,似乎該有幾句勉勵他的話。」

  「那倒像是有意貶斥了。」寶鋆是犯顏力爭的神情,「榮祿是可造之材,務求兩位皇太后成全,給他留個面子。」

  慈禧太后再精明,架不住他們夥同簸弄,於是這道上諭,當天就見了邸抄。

  這個年,榮祿就過得不是味道了。不過他很聰明,照樣具折謝恩,照樣一家家去拜年,拜到太平湖,終於見著了醇王。

  醇王畢竟是忠厚的底子,已知道內幕,對於他的憑空丟官,頗有「我不殺伯仁」之感,所以不等他磕完頭,就拉著他的手說:「仲華,仲華,年下內廷的差使多,我沒有來得及給你去道惱。」

  「七爺,」榮祿有意裝作不解,「我沒有煩惱啊!」

  「好了!好了!別這麼跟我裝蒜,更教我心裡不好過。你來!」

  醇王傳話給門上,凡是訪客,一律擋駕,為的留榮祿深談。在千本紅白梅圍繞的「寒香館」置酒款客,酒入愁腸,榮祿的牢騷到底忍不住了。

  「別的都還罷了,最教人忍不下的,是上諭上不說原因,有意要引人猜疑。聽說寶公還替我跟上頭討情,這不是貓哭耗子嗎?」

  「仲華,事情怕還沒有完,」醇王提出忠告:「你還得當心。」

  「七爺聽說了什麼?」

  「我如今不問外事,沒有聽人說什麼來著。」醇王答道:「我只是這麼在替你擔心。」

  榮祿冷笑:「就沖七爺的面子,他們也不能趕盡殺絕吧?」

  這話的分量不輕,是怨醇王不能加以庇護的怨言。但醇王有醇王的難處,好不容易有個出來帶兵的機會,卻讓榮祿在無意中打消,雖不算碰釘子,到底落了個痕跡,如果再有所建言,或者為榮祿不平,勢必更引起恭王一系的警惕防備。自己此刻等於無拳無勇,而身分又非昔比,一言一動,得要格外小心,才能長保尊榮。因而對於榮祿的怨言,唯有報以苦笑。

  「翁叔平常到七爺這兒來吧?」

  翁同龢是當今小皇帝啟蒙的師傅,跟醇王猶如民間的東家與西席,自然常有往來。對於毓慶宮的事務,他亦常在側面干預,例如翁同龢不教小皇帝學行楷,就是醇王所特地關照的。這原是不必問的事,所以醇王只當他是沒話找話,答與不答都無關緊要。不過聽見榮祿提起,倒觸動了他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疑團,便答非所問地說:「你跟翁叔平是換帖弟兄,聽說交情大不如前,有這話嗎?」

  這一問引發了榮祿無窮的憤懣,然而他不肯在醇王面前說實話。因為他的擺佈沈桂芬,不宜說給醇王聽,只好忍了又忍,才淡淡地答道:「我仍舊視他如兄,是他跟我疏遠了。」

  「這也難怪,他跟沈經笙一走得近,跟你自然要疏遠。這個人,」醇王停了一下再說,「還算是謹飭君子。」

  從這句話中可以想見,翁同龢騙自己說真話的情形,不曾跟醇王說過。彼此都做了小人,都有難言之隱,只是自己是吃了啞巴虧,卻不知翁同龢出賣換帖弟兄,又會有些什麼好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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