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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八


  於是翁同龢用清朗的聲音念道:「事事承母命,處處蒙人憐;深潭不見底,柔蕤故為妍。」

  「事事承母命,處處蒙人憐。」榮祿笑道:「形容絕妙!沈經笙在西太后面前,就是那副宛轉承歡的樣子。」

  「想不到碰那麼大一個釘子!」翁同龢忽然拍手嘻笑:「幾時見著圭庵,倒要勸他另寫新篇《小姑哀》!」說完,笑聲更大了。

  這番做作騙倒了已有酒意的榮祿。他跟翁同龢相交這五六年,從未見有如此忘形失態,可見得他是恨極了沈桂芬,所以才有這樣聲容兩俱刻薄的調侃。

  這一念之轉,使他撤除了對翁同龢的藩籬,覺得依舊可共腹心,「叔平,跟你說實話吧,倒不是我對沈經笙,有『卿不死,孤不能安』之感,他引進王夔石,遭人大忌。上頭也怕他黨羽太盛,搞成尾大不掉之局,想設法裁抑。如果仍舊在朝,不能無緣無故攆他出軍機。那天西太后召見,提到這件事,我說了句『黎培敬不是內召?』還來不及往下說,西太后就搖搖手,不讓我再往下說。說真的,第二天的面諭,連我也覺得意外。」

  顯然的,榮祿還有些言不由衷。這也難怪他,即令至交,總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傷人?反正真相已明,他怎麼說也不必聽,要聽的是這一句話:「遭人大忌」之「人」是誰?

  「王夔石原非大器,沈經笙的援引,確是出於私心。」翁同龢說,「且不說蘭蓀,就是他們浙江人,也有許多不服的。」

  這是試探。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鴻藻,榮祿當然要為他辯白。然而做主人的卻無表示,只說了句:「但願王夔石不出亂子,出了亂子,准是『小鬼跌金剛』!」

  「小鬼」何指?翁同龢想不明白,「這是怎麼說?」他問。

  「同治三年,免辦軍需報銷一案的來龍去脈,你不知道?」

  「那不是出於倭艮翁的奏請嗎?」

  「倭艮翁是因人成事。王夔石那時在戶部。」

  王文韶那時在戶部當司官,年紀還輕,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圓融的浮滑習氣。平日亦頗留意公事,深恐一旦洪楊平定,辦軍需報銷時,戶、兵兩部書辦多方勒索騷擾,各地將領為填此輩貪壑,勢必苛征暴斂,苦了百姓,甚非大亂之後,與民休息之道。因此,便草擬了一個免辦軍需報銷的條陳,預備呈給堂官。

  這是絕人財路的「缺德」行為,便有同官勸他不可多事,王文韶為危言所動,果然擱置了下來。而戶、兵兩部的書辦,實際上也已經有了行動。

  當同治三年春天,李鴻章克復常州,洪秀全病歿,太平天國之亡,已指日待。戶、兵兩部書辦,認為快要發財了,於是相約密議,決定派人到江蘇、安徽、浙江、江西各地,與各領一軍的將官接頭,談判包辦軍需報銷的條件。這得花兩筆錢,一筆是照例的「部費」,奉命專征的大將都得要花,那怕是聖眷優隆,生平蒙「十三異數」,為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,都無例外。

  另外一筆是辦報銷的費用。軍需報銷在乾隆年間頒過一本「則例」,那一項可報,那一項不可報,寫得明明白白,本來不算難辦,難就難在收支必須與底案相符,不然就要被「駁」。事隔十幾年,經手的人不知換過多少,那里弄得清楚?因此部裡書辦與各省佐雜小吏協議,由京裡派人就地查閱藩、厘、關、鹽四庫底案,代為辦理,筆墨紙張,伙食薪水所需,一概由部裡書辦代墊,將來算部費的時候,一起歸墊。

  當江甯報捷時,這筆墊款已用了好幾萬銀子下去。而恭王與大學士管部的倭仁,卻已有了密議,等論功行賞告一段落,開始籌議善後事宜的當兒,突然有一天下午,倭仁約集戶部六堂官,同時到部。一到就徵召得力的司官,將已外放湖南道員的王文韶所草擬的那份節略取了來。象宋朝翰林學士草制「鎖院」那樣,下令閉門上鎖,斷絕交通,然後分派職司,擬奏的擬奏,眷錄的眷錄,用印的用印。忙到三更時分,諸事就緒,倭仁就攜著請免辦軍需報銷的奏摺,由戶部入朝,等恭王一到,遞牌子請見。兩宮太后同聲稱善,立刻擬旨分行,以四百里加緊寄諭各省。戶、兵兩部,以及後來也插一腳的工部書辦,美夢成空,還賠了一筆鉅款,竟有相擁痛哭的。

  等把這段經過說明白,榮祿的話,也就容易懂了,「小鬼」是指部裡的書辦,推原論始,當初王文韶的創議,斷了此輩的財路,所以沒有一個不是拿他恨得牙癢癢地。如果王文韶出了紕漏,「小鬼」自然要「跌金剛」。

  翁同龢當然希望他「跌例」,才有進軍機的機會。但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,所以不去多轉念頭,說些閉話,告辭而去。

  寶鋆也跟榮祿不和,倒不是私怨,只是為了派系不同,一個是恭王的「弄臣」,一個是醇王的「大將」。兩王手足參商,於是寶鋆把榮祿也看作眼中釘了。

  「經笙,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出氣。不過,『識時務者為俊傑』,現在還沒有機會。」寶鋆很懇切的相勸:「你千萬忍耐,打蛇要打在七寸上,打草驚蛇,留神反噬。」

  所謂「機會」,是要抓著榮祿的錯處,連醇王都無法袒護他,才能「打在七寸上」。然而這個機會,一時不可能有的,因為榮祿腰上生了個瘡,請的德國大夫,開刀割治,流了好些血,家居養屙,不問公事,那裡來的錯處?

  榮祿請了兩個月的假,但中途不能不銷假視事。這年京畿大旱,災象已成,因而人心浮動,謠言甚多,說某月某日,某地某村要起事,跟山東、河南的白蓮教已經有約,克期入京,不但口頭傳說,甚至九城城門上都貼出揭帖。榮祿是步兵統領,負責京師治安,當然要力疾從公,親自彈壓。

  銷假的摺子遞了上去,兩宮太后立即召見,問了他的病情,慈禧太后說道:「京裡人心不定,怕匪徒生變,我想調李鴻章的北洋淮軍來把守京城,你看怎麼樣?」

  這個念頭起不得!榮祿心想,九城百姓一看調北洋淮軍入衛,必定大起恐慌,而淮軍的紀律又極壞,騷擾地方,反倒激出變亂,無事變成有事,豈非庸人自擾?

  由於深受寵信的緣故,榮祿在慈禧太后面前說話,一向不甚有顧忌,「回兩位皇太后的話,」他揚著頭說:「奴才職司地面,九城內外,都派得有偵探,如果匪徒想搗亂,奴才不能一點不知道。目前流言雖多,實在無事,如果調淮軍進京,顯得慌張,人心更加浮動。千萬請寬聖懷,出以鎮定。」

  「真的沒有那些個匪徒勾結白蓮教,想造反的事?」

  「奴才怎麼敢說瞎話,上欺兩位皇太后?」

  「既然這個樣,自然一動不如一靜。」

  等退出養心殿,榮祿心裡在想,虧得自己早銷了假,得以及時諫阻,倘若上諭一下,兵馬調動,那時再想辦法來挽回,就要大費手腳了。

  正這樣自慶得計之時,聽見有人在喊:「榮大人,榮大人!」

  回頭一看,是個儀錶魁偉的太監。榮祿不由得便伸手去捏荷包,看帶著什麼新奇珍貴的玩物,好結交這個由替慈禧太后梳頭而取代了安德海當年的地位的李蓮英。

  「怎麼著!」榮祿站住腳說:「我病了一個多月,你也不去看看我!」

  「天在上頭,」李蓮英一面請安,一面用手向上一指,「不知道起了多少回心,想去看榮大人,總是那麼不湊巧,到時候,上頭有事交代,去不成了。那天西佛爺還說來著:榮某人長個瘡,怎麼讓洋人去治?還動刀什麼的,真教人不放心!我當時就跟西佛爺討差使,要去看你老,誰知道還是不成,內務府有個交涉,非我去辦不了。」

  「心到了就行了。多謝你惦著。」

  「榮大人!」李蓮英的神態,說變就變,變得關切而憂形於色,「你今天捅了漏子了!調北洋人馬進京把守,是七爺的主意。」

  榮祿大驚失色,出宮趕緊打聽,果不其然,謠言是「老五太爺」的小兒子,貝子奕謨面奏慈禧太后的。問到處置的辦法,奕謨在堂弟兄中,跟醇王的感情最好,因而建議兩宮召見醇王,垂詢弭患的方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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