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二七九


  第一處是在甯壽宮後殿之東,景福門內的梵華樓和佛日樓;第二處是在慈甯宮,這裡有好幾處佛堂,兩宮太后常來的頂禮的是,設在正殿前面,徽音左門東廡的那一所;此外還有三座,以雨華閣為主,在凝華門內,閣凡三層,上層供歡喜佛五尊、下層供西天番佛,這還是前明的遺跡,內有腦骨燈、人骨笛等等法器,在慈安太后看,近乎邪魔外道,平時絕跡不至,但這時候要百神呵護,為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藥,她心甘情願地拈香磕頭,念念有詞地禱祝了許久。

  一早開始,由東到西,拜遍了各式各樣的佛,到此已近辰正,該是軍機「叫起」的時候,慈安太后一則有些累了,再則政務已近乎停頓,陪著並坐,也覺得無聊,便托詞「頭疼」,由皇后陪侍著,徑回自己的鐘粹宮。

  這是她們婆媳難得單獨相處的一個機會。平時侍膳,有慈禧太后在,行止言語,處處需要顧忌,雖然每天一早到鐘粹宮問安,亦是單獨見面,但慈安太后知道「西邊」刻刻偵伺,體恤皇后,不肯讓她多作逗留。自從皇帝出天花以來,她積著無數的話想跟皇后細談,所以有此片刻,便脫略顧忌,不肯輕易放過了。

  「有皇后在這兒侍候,你們散了去吧!」

  這是慈安太后有意遣開左右,宮女們自然會意,紛紛離去,卻仍在走廊上守著,聽候招呼。有兩個機警的,便走到宮外看守,用意是防備長春宮的人來窺探皇后的行動。

  皇后在這一個月之中,無日不以淚洗面,但在慈禧太后面前,卻不敢有任何哀傷的表示。此時當然不同,當慈安太后剛歎口氣,一聲「可怎麼好呢」還沒有說完,兩滴眼淚已滾滾而下。

  想起這是忌諱,趕緊背身拿手背去拭擦,卻已瞞不住慈安太后了。

  「你痛痛快快哭吧!」慈安太后自己也淌了眼淚。

  話雖如此,皇后不敢也不忍惹她傷心,強忍眼淚,拿自己的手絹送了過去,還強笑著說:「皇額娘別難過!太醫不是說,有把握了嗎?」

  慈安太后不作聲,擦一擦眼睛,發了半天的愣,忽然說道:「你過來,我有句要緊話問你。」

  「是!」皇后答應著,躬身而聽。

  慈安太后卻又不即開口,而臉上卻越變越難看,說不出是那種絕望、悲傷還是恐懼的神色。

  最後,終於開口了,語聲低沉而空曠,令人聽來覺得極其陌生似地,「皇上萬一有了什麼,該有個打算。」她說,「我得問問你的意思。」

  皇后只聽清半句,就那前半句,象雷轟似的,震得她幾乎暈倒。

  慈安太后卻顯得前所未有的沉著,「你別傷心,這會兒也還不到傷心的時候,」她捉住皇后的手,使勁搖撼了幾下,「你把心定下來,聽我說。」

  「是!」皇后用抖顫的聲音回答,拿一雙淚光熒然的眼望著慈安太后,嘴角抽搐著,失去了平日慣有的雍容靜穆。

  「咱們也不過是作萬一的打算。」慈安太后知道自己的態度和聲音嚇著了皇后,所以此時儘量將語氣放得緩和平靜,「平常百姓家,有『沖喜』那麼一個說法,先挑一個過繼過來,也算是添丁之喜。我隱隱約約跟皇上說過,他說要問你的意思。」

  這兩句話格外惹得皇后傷心。兩年多的工夫,在一起相處的日子,加起來怕不到兩個月,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,七分愛、三分敬,只是誰也沒有想到,中間會有人作梗!她不但體諒皇帝的處境,而且還深深自咎,覺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,如果不是對自己有那樣一份深情,皇帝也不致于對慧妃那樣負氣。

  因為負氣才在乾清宮獨宿,因為獨宿才會微行,因為微行,才會有今天的這場病。從父親熟讀過女誡閨訓的皇后,一直有這樣的一種想法:不得姑歡是自己德不足以感動親心。唯有逆來順受,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后會破顏一笑,說一兩句體恤的話,那時就熬出頭了。

  但就是這樣一番苦心,如今亦成奢願,皇帝一崩,萬事皆休。二十一歲的皇后,撫養一個並非親生的兒子,在這陰沉沉的深宮中,這日子怎麼「熬」得下去?

  這樣想著,仿佛就覺得整個身子被封閉在十八層地獄之下的窮陰極寒之中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億萬千年,永無出頭之日。這是何等可怕!皇后身不由主地渾身抖戰,若非森嚴的體制的拘束,她會狂喊著奔了出去。

  「你怎麼啦?」連慈安太后都有些害怕了,「你怎麼想來著?」

  皇后噤無一語,但畢竟還不到昏瞀的地步,心裡知道失禮,就是無法訴說,雙膝一彎,撲倒在慈安太后膝前。

  「來人哪!」

  在窗外伺候的宮女,就等著這一聲召喚。慈安太后的語聲猶在,已有人跨進殿門,走近來才看清楚,皇后的臉色又白又青,象生了大病似的。這就不用慈安太后再有什麼囑咐了,四五個宮女,七手八腳地將皇后扶了起來。

  「扶到榻上去!」慈安太后指揮著,「看有什麼熱湯,快端一碗來!」

  鐘粹宮小廚房裡,經常有一鍋雞湯熬著,等端了一碗來,慈安太后親手捧給伏在軟榻上喘息的皇后。她還要下地來跪接,卻讓慈安太后攔住了。

  這一來皇后才得大致恢復常態。不是宮女照料之功,是這一陣折騰,能讓皇后暫忘「境由心造」的恐怖。

  「也不知怎麼了?」皇后強笑著說了這一句,忽又轉為淒然之色,「總是皇額娘疼我,我沒有別的孝順,只替皇額娘多磕了幾個頭。」

  這一個至至誠誠的頭,磕得慈安太后滿心愧歉。當初選中這個皇后,雖說是皇帝自己的意思,而實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。那知「愛之適足以害之」,兩年多來,眼看慈禧太后視皇后如眼中釘,既不能調和她們婆媳的感情,又不能仗義執言,加以庇護,甚至也不能規勸皇帝謹身自愛,以致於造成今天這個局面,一旦龍馭上賓,第一個受無窮之苦的,就是皇后。想想真是害得她慘了。

  轉念及此,慈安太后心如刀割,渾身也就象要癱瘓似的,但想到「一誤不可再誤」這句話,興起彌補過失的責任心,總算腰又挺了起來,能夠強自支持下去了。

  「還是談那件大事吧!」慈安太后說,「道光爺一支,溥字輩的就只有載治的兩個兒子,照說,該過繼小的那個,你若願意要大的那個,也好商量。你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到這時,皇后才開始能夠考量這件事。這是件頭等大事,不是挑一個兒子,是挑一位皇帝,關係著大清朝的萬年天下。皇后想到這一層,頓覺雙肩沉重,而且心裡頗有怯意,就象一個從未賭過錢的人,忽然要他將整個家業,選一門作狐注一擲那樣心慌意亂。

  「說話呀!」慈安太后鼓勵她說,「你也是知書識字,肚子裡裝了好些墨水的人,該你拿大主意的時候,你就得挺起胸來。」

  這一說,提醒了皇后,想起書本上的話,脫口答道:「國賴長君,古有明訓。」

  慈安太后一愣,然後用遲疑的語氣問道:「話倒是不錯,那裡去找這麼一個溥子輩的『長君』?連嘉慶爺一支全算上,也找不出來,要嘛只有再往上推,在乾隆爺一支當中去找。可有一層,找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,你這個太后可怎麼當啊?」

  「太后、太后!」皇后自己默念了兩句,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!怎麼樣也想像不出,二十一歲的太后該是怎麼一個樣子?

  看皇后容顏慘澹,雙眼發直,知道又觸及她的悲痛之處,看樣子是談不下去,慈安太后萬般無奈地歎口氣說:「真難!

  只好慢慢兒再說吧!」

  等跪安退出,慈禧太后已經從養心殿回到了長春宮,派人傳召皇后,說是立等見面。

  一聽這樣的語氣,皇后立刻就覺得脊樑上冒冷氣,想到剛到鐘粹宮去過,也想到自己的淚痕猶在,越發心慌,然而不敢有所遲疑,匆匆忙忙趕了去,看到慈禧太后的臉色如常,心裡略略寬了些。

  「一交臘月,就該忙著過年了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