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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一


  「快找他來,」皇帝又說,「回頭你也別走遠了!」「是!」張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臉色問道:「萬歲爺今兒個仿佛有點兒心神不定似的?」

  皇帝不理他。等到了養心殿,就站在廊下等,等到了小李,隨即吩咐:「快找六爺,帶內務府大臣進宮。」說著把手裡的摺子一揚。

  「喳!」小李喜在心裡,臉上卻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,「奴才請旨,在那兒召見?」

  「就在這兒!」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,意思是在兩宮太后常朝的地方。

  「喳!」小李心想:偏有那麼巧,每天都跟在皇帝身邊,就今天離開了一會兒,恰好事情發作,到底是誰上的奏摺,怎麼說法?皇帝看到奏摺,可曾告訴慈安太后?這些情形都得弄個清楚,才好著手,因而走上兩步,躬身問道:「請萬歲爺的旨,可是跟兩位太后一起召見六爺?」

  「你怎麼這麼嚕蘇?」皇帝不耐煩地,「什麼事兒都得驚動兩位太后嗎?」

  「喳!喳!」小李一疊連聲地答應,「不宜驚動兩位太后。」

  「你也知道!那還不快去?」

  「奴才這就去了。」小李緩慢地答道:「奴才騎馬去,先到內務府明大人家,讓他到六爺府裡等,然後奴才去找六爺傳旨,伺候六爺一塊兒進宮。這一來一往,至少得一個時辰。」

  小李是有意細說,好教皇帝心裡有個數,然後才能沉著處置。他最怕的是,九轉丹成的這一刻,有風聲漏到翊坤宮,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,那就象推牌九似的,掀出一副「至尊寶」來,就真正是「一翻兩瞪眼」了。

  因而,他又加了一句:「萬歲爺請回屋子裡坐著,念念詩什麼的,不用急!奴才儘快把六爺找來。」

  「知道了!」皇帝頓著足罵,「混帳東西,你是存心氣我還是怎麼著?你再嚕蘇,我拿腳踹你。」

  「這不就去了嗎?」小李極敏捷地請了個安,轉身就走。

  一出養心殿,他猶有片刻躊躇。這件事辦得妥當,不但去了個眼中釘,而且以後在皇帝面前,說什麼是什麼,有一輩子的舒服日子過,搞不好則雖不至於掉腦袋,充軍大概有份。是禍是福都在這一刻,不能亂來。

  細想一想,自己先得把腳步站穩,安德海就因為自恃恩寵,行事不按規矩,才出了這麼大一個紕漏。前車之鑒,即在眼前,豈可視而不見?

  因此,他急匆匆找到了張文亮,哈著腰低聲說道:「張大叔,我跟你老透個信,小安子快玩兒完了!剛才萬歲爺叫我上去吩咐,馬上找六爺進宮,事情是萬歲爺當面交代我,你老很可以裝糊塗。萬一出了事,我也認了,是我一個人倒楣,決沒有什麼牽扯。不過,萬歲爺是你老一手抱大的,今兒這件事,萬歲爺蓄心多年了,你老瞧著辦吧!」

  張文亮知道他說的是什麼,心中大驚,緊閉著嘴,想了半天,咬一咬牙說:「好吧!小子,你算是個腳色。我只好跟著走!你快去,越快越好,這裡我來維持。」

  所謂「維持」,就是接應。有了張文亮這句話,小李可以放心,笑嘻嘻地請了個安,出宮而去。

  未出神武門,他又變了主意。一個人先到明善家,再到恭王府,紆道費時,所以抓了個靠得住的人,叫他到明善家通知,說有旨意,趕快進宮在隆宗門外等候,然後他自己找了一匹馬直奔大翔鳳胡同鑒園去見恭王。

  小李也知道,恭王對太監一向是不假詞色的,求見未必就能見得著,因此他早就盤算好了,到鑒園門口一下馬,就向王府護衛說明,來傳密旨,得要親見恭王。

  這一著很有效,恭王正約了文祥、寶鋆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官員,在商談俄羅斯商船停泊呼蘭河口,要求與吉林、黑龍江內地通商的事。聽說是傳密旨,便單獨出見。等小李請過安,他站著問:「什麼事?」

  小李不便真擺出傳旨的款派,哈著腰說:「六爺請坐,有兩句話跟六爺回。」一面說,一面左右張望,怕有不相干的人聽了去。

  「喔!」恭王坐了下來,揮揮手把捧茶來的丫頭擋了回去,「你說吧,這兒沒有人。」

  「是!」小李輕聲說道:「不知道那兒來了一個摺子,是奏報小安子的事,萬歲爺叫讓六爺帶同內務府大臣,立刻進宮。」

  恭王瞿然抬眼,略想一想問道:「在那兒見面?」

  「養心殿。」小李又說,我怕耽誤工夫,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進宮,在朝房等六爺。」

  「我就去。」恭王起身又問:「兩位太后,知道這件事兒不?」

  「東邊不知道怎麼樣?西邊大概還不知道。」

  恭王把臉一沉:「下次不許這樣子說話!什麼東邊、西邊的?」

  「是!」小李誠惶誠恐地答應著。

  「來啊!」

  恭王一喊,便有個穿一件漿洗得極挺括的洋藍布長衫的年輕聽差,走了進來,很自然地在他側面一站,聽候吩咐。

  「拿二十兩銀子賞他。」

  於是小李又請安道謝,同時說道:「我伺候六爺進宮?」

  「不必!」恭王想了想又說:「你先跟皇上回奏,請皇上也召見軍機。」

  「是!我馬上回去說。」

  等小李一走,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寶鋆請了來,悄悄說道:「小安子快完了!必是稚璜有個摺子來,上頭立等見面。等我下來,大概軍機還有『一起』,你們先跟我一塊兒走,我再派人通知蘭蓀和經笙。」

  文祥很沉著,寶鋆則是一拍大腿,大聲說了一個字:「好!」

  「你們看,」恭王又問,「還得通知什麼人?」

  「內務府啊!」寶鋆很快地接口。

  「已經通知了。」

  「我看,趁這會兒風聲還不致走漏,先通知榮仲華預備吧!」文祥慢條斯理地說。

  恭王懂他的意思,安德海一定會得個抄家的罪名,所謂預備,是派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,先派兵看住安家。這是很必要的處置,不但是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,隱匿財產,而且要防他們湮滅罪證。別人猶可,要治安德海的罪,非有明確的罪證不可。

  「你的思慮周密!」恭王點點頭表示嘉許,「這麼樣吧,就是你辛苦一趟,辦妥了趕快進宮。我跟佩蘅先走。」

  於是恭王更換公服,傳轎與寶鋆進宮,明善已先在軍機處等候,一見面便疾趨而前,低聲說道:「上頭催了好幾次了。

  六爺,到底什麼事啊?」

  「小安子的事兒犯了!」恭王低聲答道,「回頭你少開口。」

  「是!」明善順勢請了個安,「六爺,什麼事兒瞞不過你,你老得替內務府說句公話。」

  恭王未及答話,只見小李氣喘吁吁地奔了來,一面請安行禮,一面以如釋重負的聲音說道:「六爺可到了!快請上去吧,脾氣發得不得了啦!」

  一聽這話,恭王倒還不在意,明善心裡卻嘀咕得厲害。但此時也不便向小李多問什麼,只是一路盤算,皇帝會說些什麼話,自己該如何回答?光是應付皇帝的脾氣還好辦,無奈礙著位慈禧太后在內。看樣子討了皇帝的好,會得罪「上頭」,此中利害關係,得要有個抉擇。

  抉擇未定,人已到了養心殿,進東暖閣兩宮太后常朝之處,只見皇帝已坐在禦案前面的黃椅上。等恭王和明善行過禮,他首先就沖著明善問道:「小安子私自出京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明善心想,賴是賴不了的,只好硬著頭皮答道:「奴才略有風聞。」

  「什麼叫『略有風聞』?一開口就是這種想推卸責任的話。」

  迎頭就碰了個釘子,明善真是起了戒慎恐懼之心,皇帝年紀不小了,不能再當他「孩子」看。年輕的人,都喜歡說話爽脆,他便很見機地老實答說:「奴才知道。」

  「既然知道,為什麼不攔住他?」

  這不是明知故問?安德海出京,皇帝也知道,為什麼又不攔住?這樣一想,明善懂了,皇帝也是為了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所交代,存心唱一齣戲,那就順著他的語氣答話好了。

  「是奴才的錯。」他這樣答道,「因為安德海跟人說,是奉懿旨出京,奴才就不敢攔了。」

  「他是假傳懿旨,你難道不知道?你不想想,兩位皇太后那麼聖明,事事按著祖宗家法來辦,會有這樣子的亂命嗎?」

  恭王暗暗點頭,皇帝這幾句話說得很好,抬出「祖宗家法」這頂大帽子,不但慈禧太后不能說什麼庇護安德海的話,臣下有「祖宗家法」四字準則,也比較好辦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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