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二〇〇


  丁寶楨不理他,等他出了花廳,才向王心安低聲說道:「這傢伙在做夢,還打算活著回京裡!」

  「大人!」王心安喊了這一聲,遲疑著似乎有什麼逆耳之言要說。

  「你不用說了,我知道。」丁寶楨又對緒參將說:「把另外兩名太監提上來!」

  陳玉祥、李平安都是面無人色,瑟瑟發抖,一進花廳,雙雙跪倒,取下帽子,把頭在青磚地上碰得咚咚作響,然後自己報著名,只是哀懇:「丁大人開恩!」

  「你們說實話,是誰叫你們跟著安德海出來的?」

  「是!」年紀大些的李平安說:「是安德海。」

  「你們倆都歸他管嗎?」

  「不歸他管。」

  「既然不歸他管,他怎麼能指揮你們?叫你們出京就出京?」

  「回丁大人的話,」李平安怯怯地,但謹慎地回答:「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,他的話,我們不能不聽。」

  「那麼,他為什麼不找別人,偏要找你們倆呢?」

  「不止我們兩個,」陳玉祥插嘴答道,「一共是五個人。」

  「為什麼單找你們五個?」丁寶楨問,「總有個緣故在內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李平安遲疑地說,「想來是我們平常很敬重他的緣故。」

  那就不用說,都是安德海的同黨了。丁寶楨又問:「你們一起來的,共有多少人?」

  「總有三十多個。」

  「都是些什麼人?」

  於是李平安和陳玉祥查對著報明各人的身分,除了安德海的親屬和下人以外,從車伕、馬伕、到剃頭、修腳的,流品甚雜。這些人將來都可以發交屬員去審,丁寶楨就懶得問了。

  押下那兩個太監,又提審黃石魁。宮裡的情形,他不會清楚,問到安德海出京的經過,卻答得很詳細,道是早在四月裡,就有出京之說,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,才忽然忙了起來,那些跟隨的人,大半都是黃石魁去找來的。

  「安德海為什麼要帶這麼多人?」丁寶楨不解地問。

  「因為,」黃石魁答道,「小的主人,喜歡鬧氣派。」

  丁寶楨認為他答得很老實。不安分的人,多喜歡來這一套,包攬是非、招搖跋扈,即由此而起。接著,他又問起黃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車,所得到的答覆,也能令人滿意。初步的「親審」,到此結束。

  這時臬司潘霨、濟南府知府、首縣曆城縣知縣,都已聞信趕來伺候。丁寶楨只傳見了首縣,把安德海等人發了下去,嚴加看管。其餘臬司和濟南府一概擋駕,因為他在沒有跟文案商量妥當以前,不便對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。

  回到「宮門口」簽押房外的廳上,已設下一桌盛撰,但丁寶楨無心飲啖,把文案們都請了來,說明案情,徵詢各人的意見。

  「宮保,」有人這樣答道:「我在屏風後面聽著,有一層疑義,提出來跟宮保請教。安德海的隨從中,有天津的一個和尚,說是願意回南,安德海喜歡招搖,帶著他一起走,也算是做好事,這在情理上講得通,然而,何以有綢緞鋪和古董鋪的掌櫃,而且各帶一名夥計隨行?其中怕有隱情。」

  「這話說得是。」丁寶楨深深點頭,「我還覺得安德海帶那些太監,必有作用。他本人膽大妄為,跟他來的那五個太監,總有明白事理的,難道不知道太監不准出京,犯了這個規矩,非同小可,就不顧自己的禍福,貿貿然跟了他來?」

  「是啊!」王心安建議:「我看還得嚴加拷問,真相才會大白。」

  「問不妨問,無須用刑。」丁寶楨這樣表示,隨即派了一個差官到曆城縣下達口頭的命令,設法問明實情具報。

  曆城縣的知縣也很能幹,把陳玉祥、李平安二人隔離開來,個別詢問。話裡套話,終於摸到了底蘊,劉同意和王階平都是跟著去做買賣的,只是性質正好相反,一個賣,一個買。有珠寶要帶到江南去賣,所以帶著古董鋪的人去估價,以免吃虧;又想從蘇杭等地,買一批綢緞運到北方銷售,這自然要請教綢緞鋪的掌櫃。

  珠寶是從那裡來的呢?陳、李二人雖不肯說明,但從話風中可以推想得到,是竊自宮中。丁寶楨接獲報告,大起戒心,他只要殺安德海,不願興起大獄,現在牽出一件宮中的大竊案,可能是幾十年的積弊,如果認真究辦,株連必廣,而未見得會有結果,於公,非大臣持重處事之道,於私,只會惹來麻煩,徒然挨駡。

  因此,丁寶楨決定把這陳、李二人的這一段口供,連同從安德海身上搜出來的那兩張紙片,一起銷毀。但木本水源,推論到底,無非安德海的罪狀,益見得此人該死!

  「安德海罪不容誅!」他神色凜然地說,「決不能從我手上逃出一條命去。我想,先殺掉了他再說。」

 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,彼此相顧,無不失色,「宮保,」有個文案提醒他說:「不論如何,安德海決不會無罪。等朝旨一下,他就是欽命要犯了,交不出人,可不是開玩笑的事。」

  「我就是不願意交人。地方大吏,象這樣的事,該有便宜處置之權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不過出奏的時節,有『請旨辦理』的話,既然如此,就不能擅自處置了。」

  丁寶楨略一沉吟,慨然說道:「我豁出去了,就有嚴譴,甘受無憾。」

  大家都認為犯不著為了安德海,自毀前程,苦苦相勸,丁寶楨執意不從。談到後來,泰安縣知縣何毓福,越眾出座,向上一跪說道:「大人,我有幾句話,請鑒納。」

  「有話好說,不必如此,請起來!」

  何毓福長跪不起,「大人,」他說,「照我的看法,安德海一定處死。到了該明正典刑的時候,卻提不出人來,綁到刑場,這是莫大的憾事。」

  這一層,丁寶楨不能不考慮,同樣一死,逃脫了「顯戮」,便是便宜安德海了。

  「而且,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舉為然,只是義正辭嚴,不得不依國法處置,如果大人不依律辦,豈不是授人以柄,自取其咎。」何毓福又說:「大人,恕我言語質直!」

  這一層,尤其說中了要害,都道他說得有理,但口頭上不便明說,「不以此舉為然」的人,自然是慈禧太后,正好抓住丁寶楨擅殺欽命要犯的錯處,為安德海報仇,那不是太傻了嗎?

  「為此,務求大人鑒納愚衷,請再等兩天,看一看再說。」

  「你是說等朝旨?」丁寶楨說,「不殺安德海,我無論如何不甘。」

  「宮保必能如意。」居於末座,一個素以冷峭著稱,為丁寶楨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補知縣,慢條斯理地說道:「人在曆城監獄,宮保要他三更死,不敢留人到五更。」

  語氣涉于諧謔不莊,卻真正是一語道破!朝旨下達,安德海處死,自然最好,不然,擅殺欽命要犯是嚴譴,違旨擅殺一樣也不過是嚴譴。而且在處分以外,還有個說法:「因為朝廷不殺,我才殺他。」否則,有人問一句:「是不是疑心朝廷會庇護此人,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動手?」這話會成為「誅心而論」,倘或言官參上一本,降旨「明白回奏」,還真無以自解。

  「好!」丁寶楨親手扶起何毓福,「諸公愛我,見教極是。

  我不能不從公意,就讓此獠延命數日。」

  【二七】

  延也延不久了。當丁寶楨作此決定時,四百里加緊的奏摺,已遞到京城。皇帝一個月的奏摺看下來,已摸著竅門,對各省的形勢,也有了個瞭解,安德海一路南下,先過直隸,後經山東,然後入江蘇。但臨清到張秋水路不通,可能會繞道河南,所以有關他行蹤的消息,必出於這四省的折報,至多再加上一個漕運總督衙門。此外各省的奏摺,決不會提到安德海三字。

  當然,照行程計算,最該留心的便是山東、江蘇兩巡撫和兩江總督衙門,所以他每天等內奏事處將黃匣子送到,首先就挑這幾個衙門的奏摺看。

  「好啊!總算等到了!」皇帝看完丁寶楨的摺子,在心中自語,多少日子以來要辦的大事,到了能辦的時候,他反而不急了。這時急於要辦的一件事,是找小李商量,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。

  怎麼辦?他在想,首先不能讓慈禧太后知道,這樣轉著念頭,他立即發覺自己該怎麼辦才妥當。回身望了一下,沒有太監或宮女在注意,機會正好,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摺往書頁中一夾。對母后來說,這是偷了一個摺子,忍不住怦怦心跳,好久才能定下神來。

  為了要表示從容,他依舊端然而坐,把奏摺一件一件打開來看,但看了第一行,一下會跳到第三、四行,看了半天,不知道說些什麼?只好從頭開始,這一下,自然慢了。幸好這天的奏摺不多,勉強對付完畢,叫人把黃匣子送了上去,偷偷兒取出丁寶楨的那通摺子,藏在身上,傳諭回養心殿。

  「小李呢?」他在軟轎上問。

  「到書房裡,替萬歲爺收拾書桌去了。」張文亮這樣回答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