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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


  「琢磨到那一天?」

  「你急也沒有用。」慈安太后陪著聽了八年的政,疆臣辦事的規矩,自然明白:「他不是說要到江南嗎?兩江地方也不能憑他口說要什麼,便給什麼,馬新貽或是丁日昌,總得要請旨。等他們的摺子來了再說。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皇帝,他找到了癥結,「摺子一來,留中了怎麼辦?」他問,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,如果有這樣的奏摺,慈禧太后一定會把它壓下來。

  「對了!」慈安太后說,「我就是在琢磨這個。辦法倒有,不知道行不行?等我試一試。」

  她的辦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鬧病的機會,預備提議讓皇帝看奏摺,一則使得慈禧太后可以節勞休養,再則讓皇帝得以學習政事。慈禧太后不是常說,皇帝不小了,得要看得懂奏摺?而況現在書房裡又是「半功課」,晝長無事,正好讓皇帝在這方面多下些工夫。

  慈禧太后深以為然,當天就傳懿旨:內奏事處的「黃匣子」先送給皇帝。不過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監,會趁此機會,從中舞弊,或者洩漏了機密大事,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宮看奏摺。這樣,她才好親自監督。

  皇帝這一喜非同小可。每天下了書房就到翊坤宮看摺子,打開黃匣,第一步先找有無關于安德海的奏摺?十天過去,音信杳然,皇帝有些沉不住氣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他問小李,「應該到江南了吧?兩江總督或是江蘇巡撫,該有折報啊!」

  「早著呐!」小李答道:「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兩天,在天齊廟帶了個和尚走。」

  「那兒又跑出個和尚來了?」

  「那和尚說要回南,小安子很大方,就帶著他走了。」小李又說,「到通州雇鏢客又耽誤了一兩天。這會兒只怕剛剛才到山東。」

  小李料得不錯,安德海的船,那時剛循運河到德州,入山東省境。

  德州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,安德海決定在這裡停一天。兩艘太平船泊在西門外,船上的龍鳳旗在晚風中飄著,獵獵作響,頓時引來了好些看熱鬧的人,交相詢問,弄不明白是什麼人在內?

  「大概是欽差大臣的官船。」有人這樣猜測。

  「不對!」另一個人立刻駁他:「官船見得多了,必有官銜高腳牌,燈籠上也寫得明明白白。怎麼能掛龍鳳旗?」

  「那必是宮裡來的人。」有個戲迷,想起《法門寺》的情節,自覺有了妙悟,極有把握地說:「對了!一定是太后上泰山進香。」

  「你倒不說皇上南巡?」另一個人用譏笑的語氣說,「如果是太后到泰山進香,辦皇差早就忙壞了!趙大老爺也不能不來迎接。」

  「你知道什麼?」那戲迷不服氣,「不能先派人打前站?你看,」他指著船中說:「那不是老公?」

  「老公」是太監的尊稱。既有老公,又有龍鳳旗,說是太后進香的前站人員,這話講得通,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。

  「咱們還是打聽一下再說。」有人指著從跳板上下來的人說。

 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個聽差,名叫黃石魁,撇著一口京腔,大模大樣地問道:「你們這兒的知州,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喔!」想要打聽消息的那人,湊上去陪笑答道:「知州大老爺姓趙,官印一個新字,就叫清瀾,天津人。」

  「你們的這位趙大老爺,官聲好不好啊?」

  「好,好,很能幹的。」

  「既然很能幹,怎麼會不知道欽差駕到?」黃石魁繃著臉說,「還是知道了,故意裝糊塗?他是多大的前程,敢端架子!」

  「那一定是趙大老爺不知道。」那人大獻殷勤,「等我去替你老爺找地保來,讓他進城去稟報。」

  「不用,不用!」黃石魁搖著手說,「看他裝糊塗裝到什麼時候?」

  「請問老爺,」那人怯怯地問道:「這位欽差大人,是……?」

  「是奉旨到江南採辦龍袍。」黃石魁又說,「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紅人,不然派不上這樣的差使。」

  「是,是!請問欽差大人的尊姓?你老爺尊姓?」

  「我姓黃。我們欽差大人,是京裡誰人不知的安二爺。閒話少說,」黃石魁問道:「這兒什麼地方能買得到鴨子,要肥,越肥越好!」

  「有,有。我領黃老爺去。」

  「就托你吧!」黃石魁掏出塊碎銀子遞了過去,「這兒是二兩多銀子,買四隻肥鴨,多帶些大蔥。錢有富餘,就送了你。」

  錢是不會有富餘的,說不定還要貼上幾個。那人自覺替欽差辦事,是件很夠面子,可以誇耀鄉里的事,就倒貼幾文,也心甘情願,所以答應著接過銀子,飛奔而去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時在知州衙門的「趙大老爺」,已經得到消息,丁寶楨下了一道手令,叫德州知州趙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蹤。

  手令上說得很明白,安德海一入省境,如有不法情事,可以一面逮捕,一面稟報。因此趙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,在州治北面邊境上等著,一發現那兩條掛著龍鳳旗的太平船,立即馳報到州。及至船泊西門,黃石魁托人去買鴨子,旁邊就有人聽得一清二楚,也是立刻就報到了趙新那裡。

  「怎麼叫『不法』呢?」趙新找他的幕友和「官親」來商議,「按說掛龍鳳旗就是不法。憑這一點就能抓他嗎?」

  「抓不得!」姓蔡的刑名老夫子,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,「這個姓安的太監,當年誅肅順的時節,立過大功,恭王都無奈其何!東翁去抓他,真正叫『雞蛋碰石頭』!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」趙新問道:「對上頭怎麼交代?」

  「也沒有什麼不好交代,姓安的並無不法情事,連鴨子都是自己花錢買的,並未騷擾地方,何可謂之『不法』?」

  「不然!」有個「官親」是趙新的遠房侄子,人也很精明,「他們自己花錢買鴨子,正見得他們沒有『勘合』。」

  「勘合」是兵部所發,凡奉准出京的官兵,每到一個驛站,必須繳驗勘合,證明身分,同時取得地方的一切供應。所以出示勘台,不但是應盡的義務,也是應享的權利,如果安德海有勘合,吃兩隻鴨子就不必自己花錢了。

  大家都覺得他的看法不錯,只有蔡老夫子獨持異議:「就算沒有勘合,也不能證明他不法,誰敢說他沒有懿旨?你又不能去問他!」

  趙新決定不抓安德海了,但是,「稟報總得稟報啊!」

  「也不行!」蔡老夫子又搖頭,「丁宮保剛介自許,做事顧前不顧後,倘或根據東翁的稟報入奏,太后只說一句:一路都沒有人說話,何以那趙某無事生非?東翁請想,丁宮保聖眷正隆,而且是據稟出奏,不會有處分,東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氣筒了!」

  這話說得很透徹,趙新深以為然,但也因此遇到了難題,這樣不聞不問,雖不會得罪宮裡的太后,卻要得罪省裡的巡撫,不怕官只怕管,得罪上司,馬上就會丟官。因而趙新皺著眉在那裡踱來踱去,不知何以為計?

  幕友們不能眼看東家受窘,悄悄商量了半天,總算有了個結論,稟報一定要稟報的,只看用什麼方式?有人提議上省面稟,蔡老夫子認為這萬萬使不得,倘或丁寶楨當面交代一句:把安德海抓了起來!不奉令不可,奉令辦理則出了事口說無憑。那就糟得不可救藥了!

  「我倒有一計,」仍舊是趙新的侄子出的主意:「用『夾單』如何?」

  下屬謁見上司寫履歷用「紅手本」,有所稟報用「白手本」,但有些事不便寫明在手本上,譬如孝敬多少銀子作壽禮之類,就另紙寫明,附在手本內,稱為「夾單」。夾單不具銜名,所以向來由上官隨手抽存,不作為正式公文。

  踱了半天方步的趙新停住腳說:「我剛才琢磨了半天,把道理想通了,上頭要出奏,天坍下來自有長人頂,禍福不見得與我有關。就怕不出奏,留個稟帖在那裡,不曉得那天翻了出來,我非受累不可。用夾單這個主意,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。准定這麼辦,不過,也不必忙,這不是什麼撚匪馬賊到了,用不著連夜飛稟。」

  「東翁說得是。」蔡老夫子答道:「不妨再看看,等他們動身那一刻再稟報,也還不遲。」

  「對,對!送鬼出了門,就沒有我們德州的事了。」趙新的侄子附和著。商量停當,各自散去。趙新總覺得還有些不放心,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來,提議換上便衣,悄悄到西門外去窺探一番,到底是何光景?

  蔡老夫子比較持重,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但「侄少爺」年輕好奇,全力慫恿,拗不過他們叔侄,蔡老夫子也就答應了。

  三個人都只穿著一件紗衫,各持一把團扇,用作遮臉之用。到了西門外運河旁邊,只見岸上在看熱鬧的,總有三、五百人之多。那天是七月二十,月亮還沒有上來,岸上一片漆黑,但船上卻是燈火輝煌,船窗大開,遙遙望去,艙中似乎女多於男,正在品竹調弦,玩得很熱鬧。

  「怎麼,還弄了班女戲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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