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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他用譏刺的語氣寫了一筆:「淮皖諸軍皆新立功,其將領皆富貴矣!」毫不客氣地指出,以淮軍西征,是移「隱患于秦隴」。接著談餉,說淮軍一年只發九個月,每人不過三兩多銀子,陝甘糧價比內地貴得多,「窮年累月,勢何能支」?倘或因此發生叛亂情事,朝廷一定責備他不善駕馭。所以他不能不預先顧慮,提出這樣的看法和做法:「現在各營將領營求入陝者,未必即為忠勇奮發,無須招之使來。各省挑軍入陝之舉,必將有之,未必容臣挑選。臣擬俟回陝後,將陝甘餉事,悉心考究,度可養兵若干?再擇營哨各官,赴安徽、河南開募。此時誠未敢草率從事。」

  接下來便是力保劉松山。劉松山在左宗棠確很得力,而出於曾國藩的派遣,這一層,左宗棠在心裡是見情的,這時為了攻擊李鴻章,更不得不暫忘前嫌,大捧曾國藩:「劉松山本湖南已故道員,賜諡壯武王鑫舊部。臣十餘年前,即知之而未之奇也。嗣由湖南從征入皖,為曾國藩所賞拔,雖論功按階平進,而屬望有加。臣嘗私論:曾國藩素稱知人,晚得劉松山,尤征卓識。劉松山由皖豫轉戰各省,曾國藩嘗足其軍食以相待,解餉至一百數十萬兩之多,俾其一心辦賊,無慮缺乏,用能保垂危之秦,救不支之晉,速衛畿甸,以步卒當馬賊為天下先。即此次巨股蕩平,平心而言,何嘗非劉松山之力?臣以此服曾國藩知人之明,謀國之忠,實非臣所能及。特自各省言之,不能不目之為秦軍,以各軍言之,不能不目之為臣部。臣無其實而居其名,撫衷多愧。合特仰懇天恩,將曾國藩之能任劉松山,其心主於以人事君,其效歸於大裨時局,詳明宣示,以為疆臣有用人之責者勸。」

  奏摺達於御前,慈禧太后大為讚賞,「左宗棠這支筆真行!」她微笑著向恭王說:「總算對曾國藩也說了一句良心話。」

  於是,恭王就在這時候提出調曾國藩為直隸總督的建議。直隸總督,雖為疆臣的首領,但地近京畿,上有政府,下有順天府尹,位尊而權輕,所以不算好缺。慈禧太后對官文久已不滿,在吳棠入覲時,曾想把他留下,但吳棠不願,認為四川總督天高皇帝遠,可以為所欲為,因而陛見事畢,匆匆出京。現在調曾國藩為直隸總督,一則利用他的威望,坐鎮京畿,再則要讓他來練兵籌餉,整飭吏治。同時朝廷有疑難的大政,可以就近諮詢,所以兩宮太后都覺得這是最適當的安排,欣然表示同意。

  「那麼,兩江呢?」慈禧太后說,「這是個很要緊的地方,得有個能幹的人去才好。」

  「除了曾、左、李以外,現在各省督撫,最能幹的莫過於馬新貽。」

  「馬新貽?」慈安太后有些不以為然,「資格太淺了吧?」

  馬新貽是山東荷澤人,跟李鴻章同榜,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。不曾點翰林,也不曾補京官,榜下即用,分發到安徽當知縣,進士出身的知縣班子,其名叫做「老虎班」,最狠不過。馬新貽頭一天到省,第二天謁見長官,第三天藩司衙門就掛牌,補了廣德州所屬的建平知縣。從此一直在安徽做官,打洪楊,打撚軍,由縣而府,由府而道,一直做到安徽藩司,有「能員」之稱,歷任巡撫都很賞識他。

  洪楊平定,馬新貽調升為浙江巡撫,上年十二月,接吳棠的遺缺,繼任閩浙總督。不過半年工夫,移督兩江,升得是太快了些,所以慈安太后說他資望不足。

  「臣等幾個也商量過,實在是馬新貽最合適。」恭王從容陳奏:「馬新貽精明強幹,操守亦好。他在安徽服官多年,對兩江地方最熟悉。剿撚的大功告成,淮軍裁遣回籍,要馬新貽這樣的人,才能把那些驕兵悍將,妥為安置。」

  「這是要緊的。」慈禧太后問道,「馬新貽跟李鴻章同年,他們的交情怎麼樣?」

  「他們是同年至好。」

  「那好,就怕他們面和心不和。」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:「我看,兩江就叫馬新貽去吧。」

  「馬新貽的那個缺呢?」

  「臣等公議,」恭王接口答道,「仍舊由福州將軍英桂兼署。」

  「英桂行嗎?」慈安太后表示懷疑。

  「不行也沒有辦法了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就這樣定了吧!還有,李鴻章也得讓他進京來見個面。」

  「是,臣也是這麼打算,有許多洋務上的事,找李鴻章來問一問,就清楚了。」

  「好!馬上寫旨來看。」

  於是恭王回身向沈桂芬使個眼色,他先跪安退出,找「達拉密」去述旨寫廷寄。

  「剛才當著沈桂芬在這兒,我不便說。」慈禧太后這時才向慈安太后解釋,「連漕運、河道在內,一共十個總督,漢人倒占了八個,如果閩浙總督不教英桂兼署,再放一個漢人,就剩下兩廣一個瑞麟了!」

  慈安太后這下才明白,感慨地說:「誰教咱們旗人不爭氣!

  就是瑞麟在廣東,也夠瞧的!」

  ※ ※ ※

  話雖如此,眼前的威風,卻盡歸於漢人。冠蓋京華,都不如大將入覲的令人注目,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,八月初五到了天津,崇厚特地請他閱兵——神機營的洋槍隊。八旗子弟供漢大臣校閱,這幾乎是第一次。左宗棠也當仁不讓,戴了副大墨晶眼鏡看洋槍隊打靶,老實地批評他們的「準頭」不好,但也放了賞。然後八月初十由蘆溝橋入崇文門,崇文門稅吏的可惡,天下聞名,然而不敢難為「左騾子」——左宗棠新得的綽號,是神機營喊出來的。

  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,然後由打前站的差官和辦差的官員陪著,到賢良寺休息。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胡同,本來是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,舍宅為寺,世宗題名「賢良」。其地精緻而清靜,又近禁城,所以無形中成為封疆大吏入覲述職的下榻之處,現在做了陝甘總督的行館。

  人還沒有坐定,順天府屬下的首縣,大興知縣的手本遞了進來。大員過境或蒞止,照例由首縣作東道主,備辦一切供應,所有費用或由地方攤派,或者先挪用公款,務使貴賓滿意,則無事不可商量。所以至首縣的,必須長於侍應,有「十字令」的歌訣:「紅、圍融、路路通、認識古董、不怕大虧空、圍棋馬吊精工、梨園子弟殷勤奉、衣服齊整語言從容、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、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。」這些人物,左宗棠看得多了,有他自己的一套與眾不同的處理方法。

  「我們大帥跟貴縣道乏!」奉命去「擋駕」的差官,跟大興知縣說,「再要跟貴縣說一句,我們大帥向來不擾地方,貴縣不必預備什麼,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,不勞費心。」

  「是,是!」那知縣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風,一年上百萬的軍餉過手,要什麼有什麼,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,所以根本也就沒有預備。

  接著,左宗棠換去行裝,穿上一品服飾,吩咐套車拜客,第一個是拜恭王。封疆大吏中,恭王唯一沒有見過的,就是左宗棠,但傾慕已久,所以一見了面,等他剛一跪下,便趕緊親手相扶,拉著他的手,細細端詳了一番笑道:「季高,神交已久!今天得睹丰采,讓我想起一個人,林少穆。」

  左宗棠並不覺得自己象林則徐,便這樣答道:「林文忠公經世之才,可惜鞠躬盡瘁,齎志以歿。」

  「幸而繼起有人,蒼生之福。」接下來,恭王問起他的行程,轉入寒暄,當面約他晚上吃「便飯」。

  名為「便飯」,其實是一桌滿漢全席,而賓主一共只有五個人,恭王只邀了軍機三大臣作陪,以便談西征的部署。左宗棠逸興遄飛,把陝甘的形勢,進兵的方略,參以乾隆「十大武功」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實,口講指畫,頭頭是道。雖然滿口湘陰土腔,恭王不大聽得明白,但光看他那份氣勢,已令人心折。

  談到最後,左宗棠的老脾氣發作了,開始攻擊李鴻章和淮軍,這時軍機三大臣的態度不同。寶鋆頗感興趣,沈桂芬雖跟李鴻章同年,卻能聲色不動,只有文祥覺得不妥,便找個空隙打斷他的話問:「季翁,請訓的摺子預備了沒有?」

  「這……」左宗棠不大懂入覲的規矩,愕然不知所答。

  「想來還不曾預備。」文祥說道,「我叫人替季翁遞吧!」

  「費心,費心!」左宗棠拱拱手道謝,「那一天召見,請博翁事先給我個信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文祥又問:「今年貴庚?」

  「我跟胡潤芝同歲,今年五十七。」

  於是文祥轉臉看著恭王說:「季翁進宮,該先請個恩典。」

  恭王懂他的意思,這個「恩典」是「紫禁城騎馬」,又稱「朝馬」。按定制,大臣六十五歲以上,才能奏請,但軍興以來,名器甚濫,所以五十七歲也夠資格了。

  等宴罷茶敘,談到起更時分,左宗棠起身告辭。軍機三大臣卻仍留在那裡,有所商談。當然要談左宗棠,「你們覺得這個當代諸葛亮如何?」恭王笑著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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