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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


  「自然遠勝王昭遠。」寶鋆這樣回答。王昭遠是後蜀孟昶的寵臣,一個極無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樣,好以諸葛亮自命,所以寶鋆拿他來作比。

  「凡是此輩,都好大言,用奇計。」沈桂芬以極冷峭的語氣說:「召見那天,須防他信口開河,萬一上頭不明究竟,許了他什麼,交下來辦不到,豈不麻煩?」

  「顧慮得是。」文祥深深點頭,「召見那天,六爺自己帶班吧!」

  「可以。」恭王又說,「不過最好找人先跟他打個招呼,比較妥當。」

  「這個人倒不好找。」

  「有一個。」沈桂芬打斷寶鋆的話說,「左季高一定會去拜潘伯寅,托他相機轉告好了。」

  大家都認為他的辦法很好,就托他走一趟,當夜去訪潘祖蔭,道明來意,請他第二天不必入值,在家等左宗棠來拜訪,潘祖蔭自然一口應承。

  果然,沈桂芬料事甚確,第二天左宗棠專誠登門拜訪,潘祖蔭于左宗棠有恩,所以他一見面就跪了下去,但論官位,主人只是一個侍郎,連忙口稱: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隨即也跪下還禮。

  等聽差把兩個人攙扶了起來,左宗棠說道:「寅公!我今日一拜,拜的是你那兩句話。」隨即朗聲念道:「『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,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!』」

  那是咸豐九年,左宗棠為永州鎮總兵樊燮所控,湖廣總督官文上折參劾,奉旨訊辦,潘祖蔭在南書房入值,受同官郭嵩燾所托,上疏救左宗棠的。潘祖蔭便即笑了,「實告爵帥。」他說,「我那個奏摺裡面的話,無一句不是郭筠仙所說。」

  這一下把左宗棠說得愕然不知所答。潘祖蔭和郭嵩燾合力救了他,而他的報答不同,因為他對潘祖蔭有知遇之感,對郭嵩燾則恩怨糾結,終於反目成仇。現在照潘祖蔭的話看,知己應該是郭嵩燾,這是從何說起?

  看見客人有窘色,潘祖蔭倒有些自悔孟浪,便把話扯了開去,說了許多伸慕的話,順便向他道謝每年所送的巨額「炭敬」。

  最後談到沈桂芬所托的事,他問:「爵帥定在那天鄞見?」

  「要等軍機處替我安排。」左宗棠答道:「總要先談出個大概來,才好入奏。」

  「是,是!」潘祖蔭趁機說道:「恭邸和軍機諸公,對爵帥都極推重。」

  「理當如此!」左宗棠毫不考慮地答說。

  這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,潘祖蔭覺得很難說得下去,但受人之托,不能不勉為其難,便很婉轉地說道:「樞府諸公無事不可商量,只望內外相維,有為難之處,大家和衷共濟,從長計議。不必率爾上聞。」

  吳人京語,舌頭有彎不過來的地方,但他說得很慢,所以左宗棠聽得很清楚,立即答道:「只要樞府協力,我亦無事不可商量,原就說過,『總要先談出一個大概來,才好入奏。』不過,樞府諸公如果有所軒輊偏愛,那就很難說了。」

  言外之意,潘祖蔭自然明白。李鴻章說朝廷優容左宗棠,左宗棠又說軍機偏愛李鴻章,恭王和文祥等人,調停將帥,心力交瘁,結果落得兩面不討好,想想有些不平。他雖是名士領袖,但卻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,有時也敢言肯言,因而率直說道:「爵帥這話,未免辜負了朝廷的苦心。諸公固然櫛風沐雨,百戰功高,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,得失縈心,食不甘味,加以通盤調度軍務政事,處處要求其妥帖,其中況味,也夠受的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左宗棠立即引咎:「我失言了。」

  「不敢!」潘祖蔭拱拱手,話鋒一轉,談到湘陰文廟出靈芝的事。

  外面有這樣一個傳說:同治三年,湘陰的文廟,忽生靈芝,而這年郭嵩燾放廣東巡撫,他家人說是應了瑞兆。左宗棠聽得這話,大為不悅,認為要應也要應在他封爵這件事上,所以在向郭嵩燾道賀的信上表示,平洪楊的將帥,百戰艱難,始得封疆,「而足下安坐得之」,此為郭、左兩親家失和的主要原因。照公論其曲在左,而左宗棠不肯承認,不過此時此地,不宜談論此事,所以笑笑不答。

  於是話題談到京裡的那些名士,這在潘祖蔭是最熟悉不過的,說翁同龢葬父回鄉,許彭壽早已病歿,高心夔潦倒不堪。左宗棠跟肅順所最賞識的高心夔很熟,憐念故人,問得特別仔細。

  等興盡告辭,回到賢良寺,已有一名軍機章京,奉命送信,在那裡等著。當面向左宗棠報告,兩宮太后及皇帝,定于八月十五召見,同時也賞了「朝馬」。道謝過後,送客出了中門,材官接著便拿了一大把請帖進來,左宗棠看了一遍,決定只應文祥之約,其餘的一律辭謝。

  請的是晚飯,他卻很早就到了文祥那裡,因為他知道這天的飯局,人數不會太多,席間要談西征的大計,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。他認為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鴻章,早去的用意,就是要避開沈桂芬跟文祥密談。

  「曾滌生、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。打西撚,李少荃有十萬之眾,數省餉源,我只得五千人馬,協辦自然該歸他得。」左宗棠先發了一頓牢騷,接著又說:「陝、甘地瘠民貧,所以談西征,第一就要談籌餉。我想先請教博翁,朝廷是怎麼個意思?」

  「那得先請教季翁,每年要多少餉,可曾計算過?」

  「陝、甘地方,跟各省大不相同。」左宗棠屈指數道:「第一、地瘠民貧;第二、舟楫不通;第三、漢回雜處,互相仇殺,百姓逃得光光;第四、牛馬甚少,種子、農具,兩皆缺乏,田地多荒廢了;第五、各省在地丁錢糧以外,還有厘金雜稅,可以彌補,陝西則每年厘金只收十萬兩,甘肅連這戔戔之數亦沒有;第六、長毛、撚子投降,只要給他盤纏,資遣回籍,各地自會安頓;陝甘亂民,皆是土著,得要另籌經費,幫他們自安生計。」

  等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,略停一停的空隙,文祥追問一句:「季翁,你還沒有談到軍餉?」

  「這就要談到了。」他又先把淮軍將領克扣軍餉的情形,罵了一通,然後說道:「陝甘缺糧,轉運亦難,糧價比他省貴好幾倍,一名兵勇每天吃細糧二斤,就要一錢銀子,如果照淮軍的辦法,每月關三兩銀子的餉,剛好喂飽肚子,而且只能吃白飯。」

  「那當然得另有津貼。季翁先說個總數,我們再籌畫。」

  「我仔細算過。」左宗棠很快地回答:「陝西每年缺餉一百五、六十萬兩;甘肅每年缺餉二百余萬兩。」

  文祥嚇一大跳:「每年缺餉三百五、六十萬兩?」「是啊!」左宗棠又說:「辦屯田,以及招撫亂民的費用還不在內。」

  「那是第二步的事。」文祥想了想問道:「這筆巨數,自何所出?季翁總也籌畫過?」

  「當然。若無籌畫,何敢貿然當此大任?幸喜西撚已平,李少荃不必再視兩江為禁臠了。以東南之財賦,贍西北之甲兵,且看老夫的手段!」說罷哈哈大笑。

  文祥這兩天正在看《晉史》,心想,世間真有桓溫、王猛這樣的人物!唯有耐心跟他細磨。於是解釋大亂平後,各省善後事宜,極其繁重,辦洋務、造輪船,講求堅甲利兵,更非鉅款不可。最後答應,一定不會讓他空手而回,白來一趟,但「軍餉」的確數,要戶部仔細籌議了再說。

  左宗棠當然也知道朝廷的難處,同時他也信任文祥是個實事求是的人,所以有此結果,已經相當滿意。當天賓主盡歡而散。

  到了中秋那天,一大早騎馬入宮,先在軍機處休息,等照例的軍機「見面」以後,第一起召見的,就是左宗棠,由恭王親自帶班。左宗棠還是初次進入內廷,九重禁闥,肅靜無嘩,一路上侍衛和太監都緊靠著牆邊走路,看見恭王,無不垂手請安,那份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,別有懾人之處,把個從來見了什麼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,也搞得心裡七上八下,自覺肩背之間的肌肉,有些發緊發冷。

  就這樣默想著覲見的儀注,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養心殿,太監打起門簾,由正殿進東暖閣,他眼中已看不見恭王,只記得幕友所教的禮節,三步走過,雙膝一跪,口中奏稱:「臣左宗棠恭請聖安。」然後免冠磕頭。照規矩帽子先放在地上,而賞過雙眼花翎的,得把翎尾朝上,這一點左宗棠倒記得,但磕過頭起身跪近御前時,卻忘了再把帽子戴上。

  他這時只看到前面數步的一個墊子——這是優遇,也是提示,須跪在那裡奏對,左宗棠光著腦袋跪在墊子上。

  「左宗棠,」第一個開口的是慈禧太后,「這幾年你辛苦了。」

  「臣蒙先帝知遇之恩,應該竭忠盡力。」

  「你是那一天動身到京的?」

  「臣八月初二從連鎮動身,初五到天津,初十到京。」

  「一路上可安靜啊?」

  「大亂以後,民不聊生,眼前看起來倒還安靜,全靠疆臣實心辦事,整頓吏治,百姓不吃苦就不會亂了。」

  「朝廷也是這麼想。」慈禧太后接著又說,「所以把曾國藩調了來當直隸總督,你們要和衷共濟才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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