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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七


  「李允?」劉銘傳看著郭松林沉吟,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才好。

  郭松林是恨極了撚軍,也極不相信撚軍,但這裡凡事到底要聽劉銘傳作主,所以雖不贊成,也不開口。

  「李允跟賴汶光是曾九帥下金陵以後,一起投撚的,這兩個什麼『王爺』都快五十歲的人了,跑也跑不動,是也該投降了。不過,」劉銘傳問道,「賴汶光怎麼樣呢?」

  這句話,前幾天「接線」的人來,李同知就曾問過。據說賴汶光決不投降,尤其不肯投降李鴻章,因為李鴻章克復蘇州,用程學啟的計謀,招降偽納王郜雲官,殺了偽慕王譚紹光,開齊門迎降。結果那些「王爺」、「天將」,為程學啟關閉營門,殺得光光,有此一段往事,賴汶光寧死不降。但程學啟殺降,李鴻章縱非指使,亦是默成,所以淮軍頗諱言其事。李同知知道這個忌諱,當然不肯說實話。

  「賴汶光如何,倒未聽見說起。」

  如果賴汶光肯投降,劉銘傳倒願作考慮。李允雖也是東撚中的一個頭目,卻無甚作用,垂成之功,劉銘傳不願多生枝節,而且也知道郭松林決不贊成。不過官軍總應該予匪賊以自新之路,有人投誠,拒而不納,這話傳出去不好聽,所以他便用了一條「緩兵之計」。

  「這樣,拜託你老兄跟前途聯絡一下看,賴汶光怎麼說法?

  最好一起過來。」

  「是!」李同知也看出來了,劉銘傳並無誠意,便站起身預備告辭。

  「老兄等一等!」劉銘傳很鄭重地告誡他說,「這件事就我們三個人知道。同時,傳話過去的時候,請你也不必說得太肯定。」

  李同知一番熱心,至此消失無餘,根本不會再去傳什麼話,接什麼線。所以連聲答應:「遵命,遵命!」

  他是走了,郭松林卻有些擔心,怕李同知跟撚軍有什麼勾結。劉銘傳說他不敢,安慰了幾句,一個勁催他早早回去休息。

  【二一】

  郭松林住在兩裡路外,是借用當地富戶的一重院落。疾馳到家,卸了長衣,只覺煩躁難耐,想找本閒書來看,定定心。剛取了本《七俠五義》在手裡,只聽門簾一響,頓覺眼前一亮。

  進來的是個黑裡俏的麗人,不過一看她那雙眼睛,就知道是什麼路數。正要開口問她,她身後又閃出一個人來,是辦糧台的吳知府。

  他浮著滿臉的笑,卻不跟郭松林說話,叫著她的名字說:「小紅鞋,跟大帥磕頭呀!」

  郭松林看到她腳下,果然穿著一雙紅鞋,聽「小紅鞋」這個名字,不知是那裡的流娼?難為吳知府辦這種差,盛情著實可感。

  那小紅鞋一面請安,一面飛媚眼,燭光閃爍之下,那雙水汪汪的眼睛,把郭松林的「火氣」越發勾了上來,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說:「我看看你!」

  看就看!小紅鞋站起身來,退後兩步,抿一抿嘴唇,摸一摸鬢腳,低垂著眼皮,作出極沉著的神情。那吳知府便湊到他面前陪笑低聲,先表歉意:「昨兒個晚上,上頭才交代有這麼件差使,一早趕到濰縣,把她給『逮』了來。小地方,頂兒尖兒的人材,也就這個樣兒了。中吃不中看,你老將就吧!」

  郭松林雖是木匠出身,卻讀得懂孫吳兵法,也會做幾句不失粘、不脫韻的詩,與劉銘傳都算是儒將。儒將一定風流,所以很灑脫地說:「多謝關愛!很好,很好。」

  有了這番嘉納的表示,使得吳知府大感興奮,悄聲又說:「她還是個詩妓,語言不致可憎。」

  這一說,郭松林越發中意,拱拱手說:「費心,費心,請為我拜複省帥,說我知情。」

  到此地步,再多說廢話便不知趣了,吳知府只向小紅鞋說得一聲:「好好伺候!」隨即哈一哈腰,倒走著退了出去。

  這個一退出去,便另有人走了進來,是個貼身服侍的馬弁,一託盤送來了酒肴點心。那小紅鞋十分機靈,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,很熟練自然地幫著他把託盤裡的東西,移到炕几上,然後把明晃晃的一支紅燭也挪了過來。

  「總爺,你請吧!這兒交給我了。」小紅鞋向那馬弁說,順便付以表示慰勞的一笑。

  她那副牙生得極好,又白又整齊,襯著一張黑裡俏的臉,格外惹眼,所以這一笑,百媚俱生,害得那個才十八、九歲的馬弁,趕快把個頭低著,轉身退了出去。

  小紅鞋便斟了酒,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手絹,擦一擦筷子,回身說道:「郭大人,你請過來喝酒吧!」

 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邊,雙眼隨著她扭動的腰肢打轉,這時才拋下手中的那本《七俠五義》,一面起身,一面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姓郭?」

  「這兒誰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?」

 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維話,只因為她也知道「威名」二字,使得郭松林大為高興,心想,「詩妓」之名不假,寒夜寂寞,倒有個可談的人了。

  有此一念,愈添酒興,盤腿上炕一坐,喝了口酒說:「看你人倒不俗,怎麼起個名字叫『小紅鞋』,真正是俚俗不堪!」

  「都是人家叫出來的嘛!」小紅鞋作個無奈的表情,「你老不歡喜,替我另起個名字好了。」

  「好!」郭松林略略一想,就有了主意,「把那個『鞋』字拿掉好了,就叫小紅。『小紅低唱我吹簫』,不是現成的一個好名字嗎?」

  「小紅,小紅!」她低聲念了兩遍,眉花眼笑地說,「真好!

  謝謝郭大人,賞我這麼個好名字!」

  說著就要請安道謝。郭松林不讓她這麼做,順手一拉,使的勁也不怎麼大,小紅就好象站不住腳,一歪身倒在他懷裡。

  在郭松林看,是她自己投懷送抱,須得領她的情,乘勢一把攬住她的腰,另一隻手端起酒杯,問道:「小紅,你是那裡人?」

  「西邊,」她說,「淄川。」

  「原來跟蒲留仙同鄉。」

  「你老說的誰呀?」小紅問,「說我跟誰同鄉?」

  「蒲留仙,蒲松齡你總該知道?」

  「沒有聽說過。」她使勁搖著頭。

  郭松林也搖搖頭把酒杯放下了。豈有詩妓而連蒲松齡都不知道的?於是問道:「小紅,你也懂詩?」

  「詩呀?」小紅笑道,「我那兒懂!」

  「那,」郭松林詫異,「怎麼說你是『詩妓』?」

  「你老別聽他們胡謅!」小紅答道,「是前年夏天,在濟陽遇上個書呆子,趕考沒有考上,回南遇上漲水,在店裡住了半個月,每天捧著書本兒念詩,有一天我說了句『聽你念得有腔有調的,倒好聽,那一天教我也念念。』誰知道那書呆子當真了,一個勁磨著我,要教我念什麼《琵琶行》。這條道兒上,我認識的客人多,拿我取笑,給我安上個詩妓的名兒。幹我們這一行,出名兒總是好的,就隨他們叫去。還真有些文謅謅的老爺們,指著名兒點我。我可不敢騙你老。」

  郭松林爽然若失,酒興一掃而空,不知不覺把攬著她腰的那只手鬆開了。

  小紅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,「你老怎麼不喝酒?」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。

  「喝不下。」

  「你老喝一杯!」小紅用央求的口氣說,「賞我個面子。」

  再要峻拒便煞風景了,郭松林在想,尋歡取樂,原要自己去尋取,便即問道:「你會唱曲不會?」

  「我會唱鼓兒詞。可惜忘了帶鼓來了。」小紅略想一想說:「這麼樣,我小聲哼一段給你老下酒。」

  「對了,就哼一段兒好了。」

  於是小紅靠在他肩頭上,小聲唱道:「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單,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……」

  「好!」她剛開口唱了兩句,郭松林便脫口贊了一聲,打斷了小紅的聲音:「你慢一點,我來想想,這該是閨中少婦,怨責她那浪子丈夫的話。倒有點意思,你再往下唱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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