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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六


  「銘軍周旋到底,武毅軍奉陪到底!」郭松林緊接著他的話說。

  一聽這兩個頭品頂戴的大將,都有這樣的決心,李昭慶喜悅之色,現於眉宇,「有兩公這句話,東撚必平無疑!」說著,他仰臉抱拳,仿佛感謝上蒼庇佑似的。

  「省三!」郭松林的神色很認真,「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,官軍往往跑不過撚匪,多是為輜重所累,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,就是先打定主意,輜重不能打算要了!」

  劉銘傳連連點頭:「這才是一針見血的話。」說著,他抬眼望著李昭慶。

  李昭慶當然懂他們的意思,心裡在想,只要打了勝仗什麼都好辦,管你們把輜重如何處理?不過棄輜重而吃敗仗,要想照樣補充就很難了。這話似乎也應該說在前面,卻是甚難措詞。

  其勢不容多作考慮,他硬起頭皮來答道:「凡是兩公作主,怎麼說怎麼好。我把兩公的意思轉達一聲就是了。」

  劉、郭二人對他的答語都表示滿意。等把李昭慶送到了行館去休息,他們便細談裡糧出擊的細部計畫。劉銘傳這三年轉戰千里,有個極深刻的印象,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幫忙,老百姓肯幫忙,消息靈通,處處措手,否則就總落在撚軍後面。其實,老百姓也不是幫撚軍,只袖手觀望,官軍便成孤立之勢。因而這一陣他特別嚴申軍紀,禁止騷擾,現在既然預備棄去輜重,不如送了給老百姓,一則示惠於眾以爭取民心,再則也免得資敵。

  「這個主意好!」郭松林大為贊成,「不過要辦得切實,不可讓人中飽。」

  「那個敢中飽,我槍斃了他。」

  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,兩情融洽,彼此都覺得九轉丹成,就在眼前。談得投機,忘了時刻,直到寒雞高唱,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辭。

  「子美!」劉銘傳拉住他,指著桌上御賜的珍玩說:「這幾樣東西得來不易,我想分給大家,表表我的寸心。兩對荷包,潘、楊、善、溫各一,餘下的兩樣,讓你先挑。」

  餘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,一個打火用的麂皮火鐮包,郭松林覺得卻之不恭,便伸手拿了個火鐮包,「我要這玩意吧!」他說,「我那支旱煙袋,是難得的方竹,一個翡翠嘴子,花了我二百兩,配上這玩意就越發講究了。」

  「好吧,你要了它。」劉銘傳看他雙眼發紅,便又說道:「不過我勸你少抽些煙,火氣太大!」

  「與抽煙什麼相干?」郭松林苦笑著說。

  那麼與什麼相干呢?劉銘傳看著郭松林壯碩的身體,忽然意會。湘軍將領沾了曾國藩的一點道學氣,生活比較樸實檢點,淮軍將領內則功名富貴,外則吃喝嫖賭,一應俱全,郭松林這幾年也染了淮軍的習氣,頗好聲色。這一次複出領軍,志在報仇雪恥,所以頗肯刻苦,但他的稟賦過人,可能跟傳說中的紀曉嵐那樣,一夕孤眠,百骸不舒,這要替他想個辦法才好。

  心裡有這樣的念頭,卻不必說出口來。等送走了郭松林,劉銘傳一個人在燈下獨酌,把李昭慶的來意,以及裡糧決戰該當有的部署,又一一細想了一遍,發現有件事不妥。

  這件事就是棄輜重示惠於民。如果就地以餘糧和多下的軍服散放貧民,在這數九寒天,著實可以博得一些歡聲,但附近縣民必然聞風而至,那一來會搞得秩序大亂。而且撚軍狡詐百出,說不定就混在百姓隊伍裡,乘機突襲,那時的局面就不堪設想了。

  他決定改變一個辦法,隨即找來一個材官,吩咐第二天晚上備兩桌酒,再備帖子把臨近各村在辦團練的紳士都請了來。同時又交代,把糧台派駐前線的委員傳來,有緊要公事要辦。

  糧台派駐銘軍大營的委員,是個佐雜出身的候補知府,姓吳,為人極其能幹,忙到半夜,剛剛上床把被子睡暖,聽說劉銘傳召喚,趕緊披衣起床,衣冠穆肅地來謁見。

  看他凍得瑟瑟發抖,劉銘傳便叫他一起喝酒,吳知府只說:「不敢,不敢,大帥請自己用。」

  「不必客氣!在營裡都是弟兄,坐下來好說話。」

  「是!」吳知府在下首坐下,先提壺替劉銘傳斟了杯酒。

  「這一趟非把賴汶光那一夥幹掉了不可。我跟郭軍門已經商量好,輜重不打算要了。你別著急,沒有你的責任。」

  「是!有大帥在擔待,我怕什麼?」吳知府心想,不要輜重便有好處,心裡一高興,替劉銘傳又斟了一杯酒。

  「不過,你也別高興!』劉銘傳笑著又說,「輜重可以不要,飯不能不吃。你要想辦法,在三天以內,趕出五萬斤乾糧來!」

  吳知府心裡為難,表面不露,盤算了一下,陪笑答道:「我想跟大帥多要一天限期。」

  「可以,就是四天,」劉銘傳又說,「還有件事,郭軍門這一次沒有帶姨太太來,看他這兩天眼睛都紅了你得想辦法給他敗敗火!」

  「那好辦,交給我,包管妥當。」

  「好了。請你明天一早就動手吧!」

  「是!我跟大帥告假。」吳知府起身請個安,退了出去。

  第二天上午,吳知府帶著人進城去辦乾糧,劉銘傳約了郭松林一路去視察防務,順便把這天晚上請附近的紳士吃飯的作用告訴了他,約他一起來當主人。

  「不必了!你一個人出面也一樣。」

  「來吧,來吧!聽聽他們說些什麼。」

  為了要打聽匪情,一向跌宕不羈,憚于應酬的郭松林,到底還是赴了席。上燈時分,客人絡繹而至,名為「紳士」,自然都有功名,不過大多數都是拿錢買來的,有些是捐班的佐雜官,有的只捐了個監生,不是想下場鄉試,只為上得堂去,見了縣官,不必跪下磕頭,作個揖口稱「老公祖」的這點便宜。其中最體面的兩個紳士,一文一武,文的是個舉人,在浙江做過學官,姓趙;武的是個河工同知,姓李。論官位是姓李的高,但那一個是舉人,出身不同,所以連一品大員的兩個主人都另眼相看,稱他「趙老師」,奉為首座。

  赴宴的客人都懷著心事,「宴無好宴,會無好會」,年近歲逼,兩位「提督」下帖子請吃飯,這頓飯豈是容易下嚥的?

  所以大家事先在李同知家商量了半天,湊了兩千銀子作為「炭敬」,公推趙老師致送,等酒過三巡,他咳嗽一聲,把兩個紅封套取了出來,起身離席,要來呈遞。

  劉銘傳倒很沉著,雖知是怎麼回事,要等他開了口再說,在另一桌做主人的郭松林卻忍不住了,大聲問道:「嗨,趙老師,你那是幹什麼?」

  「回兩位大人的話,附近這幾個荒寒小村,幸托蔭庇,特為預備了一點點敬意,請兩位大人賞收。」

  「哎呀,真窩囊死了!」郭松林把眉毛眼睛都鄒在一起,「省三!你快跟大家說了吧!」

  「趙老師請坐!」又好笑,又好氣的劉銘傳,叫戈什哈把愕然不知所措的趙老師扶回席上,說明了以輜重相贈的本意,接著又聲明:「不過目前還不能散發,等我們把這一仗打下來,留著那些糧秣被服,請各位為地方辦善後。今天備一杯水酒,先向各位說一下,心裡有個數,好早早籌畫。我再拍胸向各位說一句:「要不了十天工夫,壽光就看不見一個撚匪了。」

  這番話出口,被邀的客人,無不大感意外,那李同知人極能幹,隨即高聲說道:「兩位大人真正是愛民如子,憂民如傷。趙老師,我們得要為地方叩謝兩位大人的恩德。」

  「應該,應該!」

  客人都站了起來,趙老師和李同知走到下方替兩位主人磕頭,劉、郭二人遜謝不遑。亂過一陣,各回席次,劉銘傳乘機提出要求,不得收留撚軍,不得供給撚軍糧食,不得把官軍的情形洩漏給撚軍!各人守住自己的圩子,不與撚軍打交道,如果發現大股撚軍,隨時來報告,以便出隊攻剿。

  他說一句,大家答應一聲,看得出是各人真心願意聽從。郭松林十分高興,也十分佩服劉銘傳,這一手幹得很漂亮。

  賓主盡歡而散,只有李同知一個人留了下來,說有機密奉陳。劉銘傳便把他和郭松林邀入臥室,關起門來密談。

  「有句話,本來我怕惹麻煩不敢說,兩位大人局量如此寬宏,我想說了也不要緊。」李同知說到這裡停了下來,要看他們兩人的意思再作道理。

  「不妨!」劉銘傳鼓勵著他:「你儘管實說。」

  「是這樣,有人傳來一句話——這個人也不必說了,反正決非通匪,說李允有意投降。我不知他這話真假,而且也不敢干預戎機,所以沒有理他。如果兩位大人覺得不妨一談,那條線我還可以接得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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