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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


  這就一兩天,鮑超、李鴻章、曾國荃、巴揚阿都有奏摺到京,鮑超連戰皆捷,戰果輝煌,李鴻章則是據情轉奏,說劉銘傳以尹隆河一役,先遭挫敗,自請參處。

  鮑超拔營窮追撚軍,在安陸以北的直河、豐樂河、襄河等處,連番克敵,殺敵一萬餘,生擒四千,解散脅從一萬人,另外有兩萬難民脫出撚軍的掌握,又在大洪山區捉住任柱和賴汶光的眷屬。目前已追至河南棗陽、唐縣地界。

  「鮑春霆名不虛傳!」恭王十分欣慰,「應該有所獎勵。」

  「不然!」汪元方打斷他的話說,「王爺不可為此人所蒙蔽。」

  「怎麼?」恭王愕然,「何以見得是蒙蔽?」

  「王爺請看湖北來的奏摺。」

  湖北來的奏摺是曾國荃所上,補敘尹隆河一役的經過。這個奏摺不知出於他手下那個幕友的手筆,糟不可言,原意是在為銘軍的敗績有所衛護,說霆軍與銘軍約期會師,分路進剿,霆軍所剿的是賴汶光,銘軍所剿的是任柱,賴弱而任強,所以霆軍勝而銘軍敗,但鮑超的原奏是,擊破了東撚的主力任柱,始獲大勝,彼此的說法,有明顯的抵觸。

  「鮑春霆功不抵過。」汪元方說,「他虛張戰功,言不符實,誤期於先,又驚動銘軍,以致大敗,如果科以失機與掩飾的罪名,應該斬決!」

  「嘯翁!」寶鋆大聲說道,「此論未免過苛。」

  「我是就事論事,無所偏袒。」

  「我亦不是偏袒鮑春霆,無非從激勵士氣著想。」

  兩個人又有起爭執的模樣,恭王便作調停:「且等上頭有了話再說。」

  「上頭」還是那句話,鮑超的功過要細查,兩宮太后看著來自各方,同奏一事而說法紛歧的奏摺,頗為困惑,慈禧太后說道:「有功的該獎,有過的要處罰,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把人都鬧糊塗了!」

  「這都是因為鮑超所報不實之故。」汪元方越次陳奏,「請旨該交部議處。」

  「這不大好吧!」慈安太后說,「不管怎麼樣,鮑超總是打了勝仗。」

  「他說勝仗,不盡可靠。為了申明紀律,臣以為非嚴辦不可。」

  這時恭王不得不說話了,「汪元方所說的雖是正論,不過湖北軍務正在吃緊之際,朝廷似乎不得不放寬一步。」他說,「事在疑似之間,不宜作斷然處置。」

  「事無可疑的……」

  「這樣吧!」慈禧太后不讓汪元方再說下去了,「擬個上諭,申飭幾句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恭王又問,「李鴻章代奏,劉銘傳自請參處一節,請旨辦理。」

  「那當然也不必問了。」

  於是擬旨進呈,說是「劉銘傳于尹隆河之敗,進退失機,其自請參處,本屬咎有應得,惟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,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,鮑超更不得辭咎。姑念劉銘傳果敢有素,鮑超屢獲大勝,過不掩功,均加恩免其議處。」

  譴責的旨意,已經由兵部專差,飛遞在途,鮑超卻還興高采烈,有著好些為人為己的打算。他平生打過許多勝仗,但自覺這一仗最得意,最重要,也最痛快,自下洋港與劉銘傳一晤以後,親追窮寇,接連五晝夜,縱貫湖北南北,追到鄂北棗陽、唐縣一帶,東撚經桐柏山區竄至河南泌陽,鮑超方始松了口氣。

  其實他還可以追,只是有一番報答知遇的私意。平生意氣感激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盡瘁而死的胡林翼,一個憂讒畏譏的曾國藩,而後半段的事業,尤以得曾國藩的庇蔭為多,因此他對「九帥」亦別有一番愛戴之意。曾國荃自複起為湖北巡撫,不甚得意,屢奉朝旨,說他剿撚不力,與左宗棠、李鴻章的飛黃騰達,相形之下,益發令人不平,鮑超為人打算,想留在湖北,幫「九帥」的忙,所以不肯追東撚到河南。

  為自己打算,他實在不願入陝,聽左宗棠的節制,「我是豹子,他是騾子,打夥不到一起!」他這樣說。夔州話念鮑為豹,所以他自稱豹子,而「湖南騾子」自是指左宗棠。

  左宗棠這時正在湖北招兵買馬。他是功名之士,任勞可以,任怨不幹,而任勞亦必先較量利害得失,陝西是個爛攤子,他不肯貿貿然去收拾,要練馬隊,要造炮車,要肅清中原,確保餉源不斷。好在他有個杭州的大商人胡光墉能替他在上海向洋人借債,不要戶部替他籌款,就樂得隨他去搞了。

  在湖北,左宗棠跟鮑超見過面,朝廷一直有旨意,催調鮑超一軍入陝,所以左宗棠雖未入關,已以鮑超的上司自居,當面指責他的部下驕橫不法,習氣太重。在客地尚且如此,一到陝西,正式隸于部下,以「左騾子」的脾氣,決沒有痛快日子過,所以他千方百計拖延著不肯入陝。

  為人為己,有這個大勝仗,便有了留在湖北的理由,而此一仗亦足以為曾氏兄弟揚眉吐氣,因而他老早就對部下表示過:陝西可以不去了,同時必膺懋賞。他沒有期望自己再晉爵,但打算著他的部下都可以換一換頂戴,升一升官。

  這天屯兵在唐縣,正在籌畫回樊城休養補充,親兵來報:「徐州有差官到,說是來傳旨。」

  「等到了!」他很高興地說:「先擺香案,找大家一起來聽恩旨!」

  於是先把差官接進來招待,同時分遣快馬,把他部下的驍將,宋國永、婁雲慶、孫開華、楊德琛、蘇文彪、段福、譚勝達、唐仁廉、王衍慶都找了來,恭具衣冠,紅頂子、藍頂子跪了一地,靜候宣旨。

  一聽就不對!開頭一大段,全系指授方略,飭令鮑超一軍,兼程東下,會同曾國荃所部,剿辦竄至麻城的一股撚軍。接著提到劉銘傳尹隆河之敗,差官讀到「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,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,鮑超更不得辭咎」這幾句,他渾身發抖,冷汗淋漓,幾乎昏厥。

  「這搞的啥子名堂?」他惶蘧四顧,大聲問道:「你們大夥聽見了沒有?」

  他的部下都不開腔,一個個臉色鐵青,眼中仿佛冒得出火來。那差官看情形不妙,草草念完,把上諭往封套裡一塞,擺在香案上,然後走到側面,甩一甩馬蹄袖,要以他的記名參將的身分,替鮑超請安行禮。

  鮑超卻顧不得主客之禮,把拜墊一腳踢開,招著手大聲說道:「你們都來,都來!出鬼羅。」

  不但召集將領,還找來幕友,把上諭又細讀一遍,鮑超緊閉著嘴,側耳靜聽,雙眼不住閃眨,聽到一半,猛然把桌子一拍,霍地站了起來,定睛不語。

  「九帥回武昌了沒有?」他問。

  「還沒有。」婁雲慶答說:「還在黃州。」

  「馬上到黃州去看九帥。」鮑超對婁雲慶說,「劉省三搞啥子鬼?淮軍整我就是整湘軍,你跟我一起去看九帥!」

  「霆公,」婁雲慶比較持重,這樣勸他:「現在底細還沒有摸清楚,去了也沒有用。銘軍那裡我有條路子,先把劉省三的原奏,抄個底子來看看再說。」

  鮑超想了半天點點頭:「要得!」又指著幕友說:「馬上替我修起兩封書信來!一封給九帥,一封給大帥。給九帥的信,問他把霆軍的戰功朗個報的?給大帥的信……?」

  給曾國藩的信,應該如何措詞,頗費躊躇,倘發怨言,於心不忍,不發怨言,又無用處。就這沉吟不語之時,宋國永冷冷地開了口。

  「免了!」他也打著四川腔說,「大帥又不會跟人家拿言語,何必教他老人家心煩?」

  「對頭!大帥的信不要寫了。」

  於是幕友為他寫好致曾國荃的信,詢問上諭中所謂「未照約會,分路進剿」這句話的由來,指派專差,星夜馳往黃州,信封上寫明「鵠候回玉」,而且關照專差,不得覆信,不必回來。

  這樣一來一去,起碼得有四、五天工夫,鮑超滿懷抑鬱,加上部下各營,議論紛紛,群情憤慨,怕有嘩變之虞,因而憂心忡忡,夜不安枕,惹得咸豐十年初,在安慶以西小池驛大破陳玉成所受的舊傷復發,右臂、左膝,形同偏廢,但仍力疾起床,等候消息。

  兩處的消息,幾乎同時而至,劉銘傳呈報李鴻章的原信,底子已經抄來,鮑超聽幕友念完,手足冰冷,渾身發抖,再聽念到曾國荃的信,勸他顧全大局,不與淮軍計較。這才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到了家,仿佛孤兒受人淩辱,呼籲無門似的,一時悲從中起,放聲大慟!

  「劉省三龜兒子!」他一面哭罵,一面拿左手把桌面都快捶破了,「你整老子不要緊,有功不賞,你教我朗個對得起弟兄?」

  這一哭驚動了全營官兵,有的來勸,有的躲到一旁去生悶氣,還有些鮑超從三峽帶出來的子弟兵,認為劉銘傳忘恩負義,狗彘不食,決心跟銘軍開火,繳他們的洋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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