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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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下午大有雪意,彤雲漠漠,天黑得早,勝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幾個炭盆,點起明晃晃的巨燭,在滿室生春的西花廳,召集文案吃火鍋和燒羊肉。剛剛開席,便有派出去打探敵情的一個把總,氣急敗壞地來報告消息,說是灞橋南岸,出現了十幾座營帳,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馬? 消息是報到勝保的一個貼身材官那裡。他知道「大帥」的脾氣,若非緊急軍情,不准在他飲酒的時候去稟報,敗了他的清興,說不定就要人頭落地。既然是在南岸紮營,必屬官軍無疑,無須驚惶。 過了一會又報來了,說那十幾座營帳是多隆阿的部下。證實了是入關的援軍,越發放心。等勝保的宴會將終,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邊說了兩句。 多隆阿的官銜是荊州將軍,在勝保看來不當一回事。「他不是在同州嗎?進省來幹什麼?」他拈著兩撇八字鬍子沉吟著說:「莫非來聽節制?怎麼先忙著紮營,不來參謁?姑且看一看再說。」 他的那些部屬跟他不一樣,個個心裡嘀咕,得知消息,悄悄上城探望,霜空無月,只見暗沉沉一帶營壘,燈號錯落,刁鬥無聲,氣象嚴肅,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。於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,低聲密語,大家都在心裡打好了主意,一回營悄悄兒收拾好了行李,預備隨時開溜。 滿營都已在打算著各奔前程了,勝保卻還如蒙在鼓中,擁著陳玉成的那個姓呂的老婆,好夢正酣。五更時分,笳角初鳴,親信的材官來叩房門,高聲喊道:「大帥,大帥,多將軍進轅門了!」 這時的多隆阿豈僅已進轅門,而且已下了馬,手中高持黃封,昂然直入中門,大聲說了句:「勝保接旨!」 一報到上房裡,勝保大吃一驚,有旨意倒平常,多隆阿這來的時候不好!於是一面由姬妾伺候著穿上袍褂,著靴升冠,一面在心裡盤算。等穿戴整齊,他對瑟瑟在發抖的呂氏姨太太說:「大概是多將軍來接我的事,說不定內調兵部尚書,年內就得動身。」 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寬慰自己,還是安慰別人,反正說了這句話,心裡覺得好過得多。這時材官又來催了,等他走到大堂,香案早已設好,多隆阿神色肅穆地站在上方等待。 其時多隆阿隨帶的勁卒,已包圍了整個欽差大臣的行轅,中門洞開,一直望到門外照牆,刀光耀眼,如臨大敵。不管勝保平日如何跋扈,什麼人都不放在他眼裡,見此光景,也不由得膽戰心驚,乖乖兒在香案面前跪了下來。 於是多隆阿把黃綾封套中的上諭取了出來,高捧在手,這只是裝個樣子,他不識漢文,上諭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誦得滾瓜爛熟了,這時如銀瓶瀉水般,一口氣背了下來:「諭內閣:前因陝西回匪猖獗,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,責重任專,宜如何迅掃賊氛,力圖報效?乃抵陝已經數月,所報勝仗,多系捏飾;且納賄漁色之案,被人糾參,不一而足,實屬不知自愛,有負委任!勝保著即行革職,交多隆阿拿問,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,不准逗留。多隆阿著即授為欽差大臣,所有關防,即看勝保交多隆阿只領,所部員弁兵勇,均著歸多隆阿接統調遣。欽此!」 把上諭念完,勝保已經面無人色,磕頭謝恩的動作,顯得相當蹣跚。等他把臃腫的身軀抬起來,多隆阿問道:「勝保! 遵不遵旨?」 「那有不遵之理。」勝保淒然相答。 「那就取關防來!」 用不著勝保再轉囑,早有人見機討好,捧過一個紅綢包好的印盒來,交到勝保手裡,勝保捧交多隆阿,他雙手接過,解開紅綢,裡面是三寸二分長,兩寸寬的一方銅關防,拿起來交了給他身邊的文案說:「你看看,對不對?」 驗了滿漢文尚方大篆的印文,那文案答道:「不錯!」 「好!」多隆阿揚起頭來,環顧他的隨員,大聲下令:「奉旨查抄!不准徇情買放,不遵令的軍法從事。」 這一下把勝保急得神色大變,上來牽住多隆阿的黃馬褂,不斷地喊:「禮帥,禮帥!」多隆阿號禮堂,勝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號的,這時改了稱呼。 「怎麼樣?」 「禮帥!」勝保長揖哀懇:「念在多年同袍之雅,總求高抬貴手,法外施恩。」 多隆阿想了想說:「給你八駝行李。」 「這,這,這……,」勝保結結巴巴地說,「這不管用啊!」 「管夠可不行!」多隆阿使勁搖著頭,「八駝也不少了,你把你那麼多姨太太打發掉幾個,不就夠用了嗎?」說到這裡向身邊的材官吩咐:「摘頂戴吧!」 於是勝保的珊瑚頂子,白玉翎管連著雙眼花翎,二品武官的獅子補褂,一起褫奪,換上待罪的素服,被軟禁在他日日高張盛宴的西花廳。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,日夜看守,同時一再叮囑,務須小心,倒象深怕會有人來把他劫走似的。 這因為多隆阿久知勝保自己雖不練兵,但他為了求個人儀從的威武煊赫,特意挑了二百人,個個體魄魁梧,配備了精美的器械服裝,厚給糧餉,常有賞賜,把這個「元戎小隊」,以恩結成他的死士。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,只知有勝保,不知有國法,萬一起了個不顧一切救勝保的念頭,以勝保的毫無心肝,說不定就會在劫持之下,甘受利用,與回撚同流合污。那一來自己的責任就太重了,所以不得不選精兵看守。 誰知他把勝保看得太重了。就在傳旨拿問的那一刻,勝保的文武部下,溜的溜,躲的躲,餘下的都向新任欽差大臣報了到。二百親兵,四十八名廚役,走了一大半,跟在勝保身邊的,只有一名老僕,兩名馬伕,還是他當翰林時的舊人。 這時雷正綰已從鳳翔前線趕回西安,重投故主,萬感交集,但無暇去細訴他在勝保節制下所受的委屈,多隆阿交給他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,安撫各營,申明朝廷的本意,完全因為勝保跋扈得不成話說,不能不振飭紀綱。除了勝保一個人以外,決不會有牽涉株連的情事,新任的欽差大臣也決不會有所歧視,勸大家安心,只要立功,必有恩賞。 儘管他苦口婆心地勸慰,終於還是有勝保舊部八百人,呼嘯過河,另投山東,一路騷擾,不在話下。多隆阿接得報告,不願分兵追擊,因為他要集中兵力對付回匪。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,與勝保隔河相持,已有四十多天。多隆阿召集將領集議,瞭解了情況,下令開炮,隆隆然一夜,把西安的老百姓驚擾得魂夢不安。第二天早晨一打聽,說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蕩平。接著便有許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來尋親覓友報喪,說是南岸官軍的炮火,玉石不分,把老百姓也轟在裡頭了。 而軍機處只知道多隆阿連番大捷,下詔褒獎,同時催促移解勝保。查抄已告一段落,勝保的姨太太,各攜細軟,走散了許多,剩下的幾個也是惴惴不安,局促在特為劃出來的一座院子裡,要想打聽打聽消息都不容易。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五六天,忽然雷正綰來了,這一下如見親人,大家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訴苦,雷正綰也只有報之以苦笑。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開口的機會:「明天要走了。」他說,「請大家收拾收拾,明天我派人送你們過河到山西。以後各自小心。」 大家都沒有留心他最後這句話中的警告意味,只問:「到那裡呀?」 「自然是跟著勝大人到京裡。」 到京裡以後如何呢?雷正綰無法回答,大家也無法想像。各人收拾好了行李,第二天一早,坐車先走。勝保接著東下,依然坐了八抬綠呢大轎,只在轎杠上拴一條鐵鍊子,表示轎內是革職拿問的犯官。 雷正綰派的人,護送出關,隨即折回。勝保的眷屬從風陵渡過河,進了山西境界,天色已經不早,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裡。 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荒村,而原來不是。河東富庶之區,卻以數經兵燹,匪來如梭、兵來如梳、輪番的騷擾劫掠,把稍稍過得去的人家都攆跑了,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。勝保的眷屬連同少數的舊部,加上多隆阿所派的護送官兵,一共占了兩座人去樓空的大宅。 天氣冷,又沒有月亮,最主要的一點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鬱憂懼心情之中,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護送官兵以外,其餘的都草草設榻,鑽入被窩,聽遠處傳來的狗哭狼嗥,把顆心都擠得發酸了。 勝保的那個呂氏姨太太,一直不曾睡著,獨擁寒衾,望著一盞豆大的油燈火焰出神。她在想勝保,也想著陳玉成,一度是「王妃」,忽然又變成欽差大臣的「姨太太」,而她曾親耳聽見過別人在背後叫她「賊婆」。以後呢?她在想,勝保的人緣不好,說不定會充軍,充到冰天雪地的邊疆,自己當然也要跟著去,說什麼雪膚花貌,都付與陰寒窮荒,一輩子就這麼完了,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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