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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經過一番研議折衝,為了維持朝廷的威信,杜絕帶兵大臣的要脅,勝保自然受到了極嚴厲的申斥。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寫信給勝保的軍機章京,跟他商量,如果他願意內調,讓他在兵部尚書和內務府大臣這兩個職位中挑一個。要做官是當尚書,卻又知道他揮霍成性,內務府大臣有許多陋規收入,勉強可以維持他的排場,所以特意為他多預算一條退路,看他自己怎麼走?這樣的設想,也算是煞費苦心了。

  這一道申斥的廷寄,一封善意的私函,把勝保氣得暴跳如雷,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曹毓瑛:「欲縛保者,可即執付『司敗』,何庸以言為餌?唯紀辛酉間事,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日?」所謂「司敗」就是「司寇」,意指刑部,他誤會那封信的作用,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權,把他騙到京師然後治罪,所以有此怒斥。而「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日」,不僅指他統兵為辛酉政變的後盾,而且也指他所上「請太后垂簾並簡近支親王輔政」的一道奏摺,這就連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罵在裡頭了。

  這封信,曹毓瑛送了給恭王,恭王又呈上禦案,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聲:「怪不得有人說勝保象年羹堯,果然不錯!」

  雍正帝殺年羹堯之前,因為得位不正,內疚神明,外則唯恐有什麼清議,所以對年羹堯的籠絡,到了大為失態的地步,一直被人在背地裡譏議。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會蹈此覆轍,要殺勝保,另有佈置。

  恭王與文祥、曹毓瑛等人統籌全域,反復研究的結果,作了解除勝保兵權的最後準備,但還存著期望他有所警悟,立功自新的心,所以洋洋千言,指授方略的廷寄,幾乎每日遞到軍前,但勝保我行我素,毫不在意。

  那時回亂最烈的地區,是在同州、朝邑一帶,離河洛重險的潼關,只有幾十裡路,而河南的大股撚匪,正在往西竄擾,萬一撚回合力猛撲潼關,關係到陝西、山西、河南三省的安危。朝中凡是瞭解中原形勢的人,無不憂形於色,朝廷亦不斷督催勝保領兵東援。只是他不知有什麼成竹在胸?安坐西安,漫不經心,而且依然作威作福,有他看不順眼的京營將官,不是參奏降革,就是奏請撤回。恭王一看這情形,必須要採取那不得已的最後手段了。

  這最後手段,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,兼程北上,援救潼關,另外頒了一道密旨,封交多隆阿親自開拆,遵旨行事。多隆阿原是勝保的部將,後來受知于胡林翼,驍勇善戰,與鮑超齊名,合稱「多鮑」。這年——同治元年四月,進克安徽廬州,洪軍悍將「英王」陳玉成,投奔壽州,依附陰鷙驃悍的練總苗沛霖,恰好成就了勝保一件大功。苗沛霖與勝保有交結,看看洪軍自安慶一破,大勢不妙,把窮無所歸的陳玉成做人情,縛送勝保大營。勝保喜不可言,一面接收了陳玉成的有國色之稱的妻子,一面在奏摺中大事鋪張,以為陳玉成是洪軍的第一勇將,既已被擒,洪軍從此不足憂,意思中要親送陳玉成入京,舉行「獻俘大典」。結果弄了個很大的沒趣,朝廷批答,申斥他胡鬧,同時命令,即在軍前正法。好大喜功的勝保,大失所望,從此對朝中柄政的大臣,越發不滿。


  等陝西回亂一起,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陝,因為他遠在豫西,緩不濟急,才改派了勝保。這時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關,對勝保來說,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,所以更加負氣,不大理潼關這方面的戰局。同時由於「甘督」、「陝撫」這兩個實缺封疆,完全落空,失意之餘,想到這年春天在安徽奏請「以安徽、河南兩巡撫幫辦軍務」的花樣,照樣再耍一套,奏請以陝西巡撫瑛棨幫辦軍務。如果奉准,則不但陝西巡撫成了他的部屬,而且權足以指揮巡撫,便成了總督的身分,可以稍稍彌補他實缺督撫不曾到手的遺憾。

  可想而知的,從兩宮太后到軍機處,沒有一個人會准他的要求,責問他道:「若以軍務、地方,必須聯為一氣,方能剿賊,如官文、曾國藩等,以統帥而兼封圻,則僧格林沁之在豫省,未聞必以撫臣幫辦。豫省官吏,尤稱疲玩;僧格林沁督軍,所向有功,則又何說?」從而很乾脆地答覆他:「所請斷不准行。」不但不准,而且督催馳援同州、朝邑的語氣也更嚴厲了!

  除此以外,督催赴援的話也頗見聲色了,先是議駁:「勝保督兵日久,平時自詡方略,所謂『通盤籌畫,洞悉賊情』者安在?」繼而詰責:「倘或有失,該大臣自問,當得何罪?並何顏面以對天下!」終於提出警告:「該大臣務即力圖補救,毋再玩忽!謂朝廷寬典之可幸邀也。」軍機章京擬旨,雖然下筆如飛,但片言隻字,皆有分寸,再經過軍機大臣的推敲,上呈御覽。經過這三道手續發出來的諭旨,在意旨的表達上,幾乎不可能發生錯誤。勝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,看到最後那一段話,不但暗示將要交部議處,而且處分擬呈之後,不可能邀得寬免。所以他心裡雖憤不可遏,卻也不免著急,真的不能「再玩忽」,得要「力圖補救」了。

  「好吧!」他對他的幕僚說,「看我『補救』!補救好了,再跟他們算帳。」

  但是,他要補救卻甚難。馭下無恩,士卒不肯用命,濫作威福,同官不願支持,這才真的到了呼應不靈的窘境。最苦惱的是他沒有自己的嫡系部隊,連「子弟兵」都沒有。事急無奈,想起一著棋:在安徽的苗沛霖。

  苗沛霖的包藏禍心,中外大僚,無不深知,他以辦團練保地方起家,但劫持巡撫,通洪軍、通撚軍,反跡早露,只以用「英王」陳玉成結交了勝保,勝保為他「乞恩免罪」,勉強就撫。當政的大臣,因為江南軍務吃緊,而河南的撚軍、陝西的回亂,在在需要剿治,所以雖有袁甲三等人,對苗沛霖力主痛剿,仍不得不加姑息,可是防範得極嚴。那知勝保計無所出,派了個提督,拿了用督辦陝西軍務欽差大臣關防所發的護照,調苗沛霖所部到陝西助剿。

  消息一傳,安徽、江蘇、山東、河南各地負有治安責任的地方官和帶兵官,無不大起恐慌,飛章告警。因為苗沛霖正苦監視太嚴,動彈不得,經勝保檄調到陝,恰好給了他一個竄擾的機會。於是軍機處搞得手忙腳亂,用六百里加緊的廷寄,「嚴飭勝保速行阻止」,同時分別命令僧格林沁及有關各省的大員,阻攔苗沛霖,「妥為開導,剛柔互用。如不聽阻止,即著分撥兵勇,並力兜剿,毋許一人一騎,鬧入境內。」

  這還不算,還把苗沛霖的一個「剋星」找了出來。這個人就是湘軍羅澤南的舊部李續宜,一向在皖北打仗,地形極熟,苗沛霖對他相當忌憚。後來調到湖北,當胡林翼病重時,專折保薦他接任,不久,由湖北調為安徽巡撫,用意就在責成他專門對付苗沛霖。到任不久,丁憂奏請開缺,朝中不肯放他,只准假百日,尚未期滿。現在因為勝保的荒唐,怕苗沛霖蠢動,所以特旨催促,「克日啟程赴皖任事,斷不可拘泥假期未滿,稍涉遲延,致皖省大局,或有變遷貽誤。」

  為了勝保的輕舉妄動,惹起了極大的麻煩,朝中大臣,各省大吏,無不對他深恨痛絕,「皆曰可殺!」

  於是各處彈劾密告勝保的章奏文書,又如雪片飛到。恭王派了專人處理,把那些文件分別處理,雖有少數誇大其詞,意在報復的,但大致都可信其實在,因為一項劣跡,常有幾個人指出,經過仔細比對,逐條開列,總計有十來款之多。

  為了整飭紀律,軍機大臣沒有一個不主張嚴辦的。第一步當然是查明實在情形,可是怕打草驚蛇,勝保得知其事,激出變故,而且正派他負責剿平回匪,也不能打擊他的威信,這樣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辦。

  會商的結果,採納了文祥的主意,向僧格林沁查問,奏准兩宮太后,隨即下了一道密諭:「前有人奏:勝保去春督師京東,以至入皖,入陝,所過州縣,非索饋千金或數千金,不能出境,稍有羈留,官民尤困。隨營之妓甚多,供億之資不少。又有人奏:勝保上年督兵直隸,路過衡水,悅民間女子,招至營中閱看。又縱容委員,濫賣『功牌』,至今直省拿獲馬賊,多帶有勝保營中藍翎或花翎,以及頂戴執照。又有人奏:勝保以一寒士,自帶兵以來,家資驟富,姬妾眾多,揆厥由來,總由濫保人員,以取賄賂;虛報名額,以冒口糧;勒派捐稅,以充私囊。本年督兵赴皖,挈帶眷屬,熄赫道路;其拔營赴陝,同行女眷大轎有數十乘,聞「四眼狗」陳玉成家眷,亦為勝保所有,隨從車輛,不知多少?各州縣不勝苦累等語。以上勝保貪漁欺罔各劣款,系近日節次有人參奏,情節大同小異,似非虛罔。僧格林沁久駐河南、安徽交界處,見聞自必較確,著即按照所參各款,據實複奏。」

  以外還有陝西紳士的「公稟」——是由多隆阿抄呈的。這些公稟是要求多隆阿回陝西去平回亂,當然也就提到了勝保,除去貪污、好色的劣跡以外,還指出「諱敗為勝」,說渭河北岸,「匪巢林立」,西路鳳翔,東路同州,為回匪集結之處,而勝保安坐省城,捏造獲勝的戰報。朝中這才明白,中原的局勢,比想像中要嚴重得多。

  整個情況是四面作戰,剿撚匪、平回亂、對付勝保,還要攔截苗沛霖。這些任務,分別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,而急務是不准苗沛霖入陝,怕在回亂以外,別生「苗亂」。

  朝中的佈置是以僧格林沁為第一線,這一線在河南如果擋不住苗沛霖,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關。此地自古就是一夫當關,萬人莫敵的重險,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時趕到,後患不堪設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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