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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小安子為了要證明他的話不錯,隨又舉例:「不說別人,就說那位吳大人,原來是個道台,只憑咱們太后一句話,當上了江蘇藩台,兼漕運總督,地方官都讓他保薦。想想,咱們太後手裡是多大的權柄?」

  這一說,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傷,心裡又甜又酸,不由得歎了口氣說:「真想不到!」

  這是說真想不到有此一天!小安子也約略知道,這一家當年曾受過吳棠的大恩,卻不知其詳,在宮裡無從打聽,眼前倒是問個明白的好機會。但他不敢,慈禧太后的脾氣,最恨人提她那些沒面子的事,只為一時好奇,惹出禍事來,可有些犯不上,所以話到口邊,又咽了下去。

  這時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的桂祥,可忍不住了,悄悄招一招手說:「小安子,你到我這兒來,我有樣小玩意給你看!」

  小安子信以為真,興沖沖地跟了出去,走到垂花門外,四下無人,桂祥站住了腳,給他作了個大揖。

  「怎麼啦?桂二爺!」小安子慌忙拉著他的手問。

  「我有一肚子的委屈,非跟你說說不可。」

  一聽這話,小安子嚇一大跳,莫非他們弟兄鬧家務,要別人來排解,或者評斷是非?這是個絕大的麻煩,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,萬不能插手!否則怕連性命都不保。

  因此,他急忙退後一步,亂搖著雙手。

  「桂二爺!」他神色凜然地說,「咱們把話說在頭裡,但凡我能效勞,湯裡來,火裡去,憑桂二爺你一句話,小安子不含糊,要是我管不了,不該管的事兒,那……」他使勁搖著頭:「我怕!我還留著我的腦袋吃飯哪!」

  「噯!」桂祥有些啼笑皆非,「你想到那兒去了?我怎麼能害你掉腦袋?」

  「那,桂二爺,你有什麼吩咐呢?」

  「我托你在太后面前說一句話。」

  「說誰啊,說照公爺?」

  「不是!我說他幹什麼?我自己顧自己還顧不過來呢。」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,是桂祥自己有所請求,「這好辦!」

  他點點頭,「你說吧!」

  為了有求于小安子,桂祥把稱呼都改了,「好兄弟,」他說,「你不知道我的委屈,我們家大爺,襲了爵,也還得了個散秩大臣,我哪,什麼也沒有。」

  「我懂了。桂二爺,你是想求太后賞個差使。」

  「一點都不錯。」桂祥面有怨色,口中也有了怨言,「你看咱們太后,連吳棠都照應了,就是不照應同胞兄弟,老說我沒有能耐。不錯,我也知道我沒有能耐,可是,請問,咱們那位七王爺,又有什麼能耐?結結巴巴,連句整話都說不上來,又是都統,又是御前大臣,又是領侍衛內大臣,年下又派了管神機營,差使一大堆,這憑的什麼?」

  當然是憑的皇子的身分!小安子不願去駁桂祥,但也不敢順著他的嘴說,怕傳到醇王耳朵裡,諸多未便,所以笑笑不答。

  「再說,恭王的兒子載澂,不滿十歲的孩子,年初二賞了三眼花翎,這又憑什麼?還不是憑上頭的恩典嗎?好兄弟,」桂祥撫著小安子的肩說,「人比人,氣死人!你說,我委屈不委屈?」

  「嗯,嗯!」小安子勸他:「桂二爺,你也不必發牢騷,平白得罪人,何必呢?你就乾脆說吧,想要個什麼差使?」

  「大的我幹不了,小的我不幹,就象我家老爺子生前那樣,來個道台吧!」

  「好,我跟太后去說。」

  「慢著!我的意思是把粵海關道給我。」說到這裡,桂祥又是兜頭一揖:「好兄弟,這話全看你怎麼說了!」

  小安子慌忙避開。桂祥所求太奢,不知道能不能如願?所以這樣答道:「桂二爺,話呢,我一定給你帶到。成不成,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。成了最好,一有消息,我馬上來給你道喜,萬一不成,你可別怨我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我就重重拜託了!」

  小安子倒真是不負所托,回到宮裡,挑慈禧太后高興的時候,把桂祥的要求,很婉轉地說了出來。

  慈禧太后只是聽看,什麼表示也沒有,小安子等了一會,不見動靜,便又小聲說道:「桂二爺讓我務必跟主子討句回話……」

  話猶未完,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臉上:「他在做夢,你也沒有睡醒嗎?」

 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。被唾了還不敢擦臉,自己打著自己嘴巴說:「奴才該死!」

  「你以後少管這種閒事。」

  「是,奴才再也下敢了。」

  過了幾天,風日晴和,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親進宮,一到方家園,桂祥趕緊把他拖到一邊,探問消息。小安子不願說那遭了痛斥的話,同時心裡也有股怨氣要發洩,便起了個作弄桂祥的心思。

  「好教桂二爺放心!」他裝得極其認真的樣子,「我把你的話一說,太后直點頭,雖沒有沒什麼,那意思是千肯萬肯了!本來嘛,肥水不落外人田,有好缺,不給自己親兄弟,給誰啊?我看哪,今兒個老太太進宮,跟太后再提一句,明兒個太后就會交代恭王,馬上降旨。桂二爺,你就等著召見吧!」

  吃了這個空心湯圓,桂祥喜心翻倒,當時謝了又謝,便要向他母親去說。小安子卻又一把把他拉住了。

  「桂二爺!」他說:「太后的脾氣,你是知道的,宮裡的事兒不管大小,不願意叫人到外面去說,所以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一番話,千萬擱在肚子裡,連老太太那兒都得瞞著。要不然太后一生氣,我挨駡倒是小事,說不定你那個事兒就有變化,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飛了,多冤哪!」

  「不錯,不錯,你放心!」桂祥深深受教,「這件事兒,就你知我知。等旨意下來,我好好謝你。」

  於是皇老太太這一天進了宮,等母女相會,談論家常時,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。

  對待母親,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許桂祥的原因說出來,「唉!」她歎口氣,「老二怎麼這麼不懂事呢?打長毛的軍餉,一半出在粵海關,那個差使不好當!就算我願意派他,恭王也不會答應。」

  皇老太太一聽這話,涼了半截,好半天才說了句:「不是說,大小事兒都是你拿主意嗎?敢情,權柄不在你手裡?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我有我的難處。」

  「凡事能夠自己拿主意,就沒有什麼為難的了!」

  這句話為慈禧太后帶來了很大的刺激,但也是一種警惕和啟示。她遇到這樣的關於個人利害得失的權力的爭取,常能出以極冷靜的態度,一個人關起房門來,一想就是好半天。

  俗語說得好,「一朝天子一朝臣」。這三個多月,裡裡外外的大小官員,調動得不少,除了吳棠以外,她要問一問自己,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?凡有缺出來,首先要給在前方打仗的武將,那些早就「記名」的,遇缺即補,毫無變通的餘地。

  其次要酬庸這一次政變立了功的。再下來為了安定政局,調和各方,不得不安插一些舉足輕重的人物,這三類人,慈禧太后覺得軍機處所開的放缺的名單沒有錯。但也有些人,只是出於恭王的提攜,桂良因為是他的老丈人,才進了軍機,雖是彰明較著的事實,到底資格是夠了。文祥是恭王一派,不過正直幹練,也還說得過去,象寶鋆,為先帝所痛恨,由內務府大臣降為五品頂戴,以觀後效的人,如今不僅開複了一切處分,而且入直軍機,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麼?甚至連麟魁因為是寶鋆的堂兄,也當上了協辦大學士。照這樣一看,自己與恭王來比,到底權在誰的手裡?連三歲小孩都明白。

  想到這裡,慈禧太后心裡十分不舒服,同時也隱隱然有所恐懼,肅順的記憶猶新,不可使恭王成為肅順第二!果然有此一天,那情形就決不能與肅順相比,近支親王,地位不同,滿朝親營,處境不同,肅順有的弱點,恭王沒有,而自己呢?從前可以利用恭王來打倒肅順,將來又可以利用誰來制抑恭王?

  老七如何?她這樣自問。細想一想,醇王庸懦,而且關係不同,把他培植起來,一定會感恩圖報,忠於自己,但只可利用他來掣恭王的肘,要讓他與恭王正面為敵,他決不是對手。

  看來還要靠自己。垂簾之局,眼前是勉強成立了,但「祖宗家法」四個字是個隱憂,一旦鬧翻了,恭王有這頂大帽子可以利用,不可不防。

  這是過慮了!她想,已成之局,要推翻是不容易的,不過恭王可以把垂簾聽政,弄成有名無實。慈禧太后想起在熱河時,肅順決意「擱車」的那一幕,至今猶有餘悸。旨意必須經過軍機處,與當時必須經過顧命大臣頒行天下,道理是一樣的,倘或恭王跋扈不臣,仿照當時肅順的手法,施行封鎖,那就除了屈服以外,再無別的路可走。

  決不能有這麼一天!她這樣對自己說。但是,照現在的情形下去,大權將全歸於恭王,內有滿漢大臣的支持,外有督撫節鎮的聲援,而且洋人都很買他的帳,時勢迫人,說不定有一天,他會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頭。

  她不願意這樣想,而又不能不這樣想。這使得她很痛苦,把玩著那枚「同道堂」的圖章,心裡有著無限的感慨,共患難的時候,倒還有「同道」,共安樂就要爭權利了。

  恭王應該是這樣的人,因為她自己知道,她就是這樣的人。權柄不可平分,也不能平分,總有一個人多些,一個人少些。現在,是恭王多些,不過還不要緊,幸虧自己發覺得早,從此刻開始就下工夫,一步一步,總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劣勢扭轉過來。

  「朝廷政柄操之自上,非臣下所得而專,我朝君臣之分極嚴,尤非前朝可比。」她默念著勝保的奏疏,在心中自語:「同道』難得,『同治』難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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