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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皇子上學之處稱為「上書房」,兄弟叔侄都是同窗,小皇帝典學,特開一殿,「伴讀」是罕有的榮典。但這個榮典實在是受罪,名為同窗,身分不同,禮節繁瑣,拘束極嚴,這還不去說它,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責罰。譬如說,小皇帝忘了萬乘之尊,大起童心,嬉笑頑皮,或者不肯用功,認不出字,背不出書,師傅不便訓斥皇帝,就指槐罵桑,拿伴讀做個取瑟而歌的榜樣,所以常常有無妄之災。如今惠親王照料弘德殿,監督皇帝的課業,用奕詳來伴讀,父親罵兒子,可以無所顧忌,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。當然,這樣子在奕詳是犧牲,而此犧牲是有好處的,將來皇帝親政,想到當年同窗之雅,池魚之殃,對於奕詳一定會有分外的優遇。

  此外又定了十五條皇帝上學的章程,由惠親王當面呈遞兩宮太后,第一條就規定,皇帝每日上書房,「先拉弓,次習蒙古話,讀清書,後讀漢書」,慈安太后一聽就皺了眉,「到底才六歲。」她問:「功課是不是太重了一點兒?」

  「上書房的規矩,幾百年來都是如此。」

  一提傳統的規矩,她不便公然反對,同時心裡雖不以為然,卻以拙於詞令,不知如何表達,所以不再作聲。「這還是一半功課」。」惠親王面色凝重,略略提高了聲音說,「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,責任甚重,如履薄冰,求兩位太后,對皇帝嚴加督責,庶幾聖德日進,典學有成,不負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。」

  「五叔說得是!」慈禧太后答道,「『玉不琢,不成器』,將來也要五叔多多費心。」

  「臣一定盡心盡力。」惠親王略停一停,接著又說:「臣聽說皇帝左右的小太監,舉止不甚莊重,請加裁抑!」

  兩宮太后相互望了一眼,都有詫異之色,然後慈禧太后點點頭:「我知道了。我會辦!」

  於是當天就把張文亮找了來,細問究竟。十幾歲的小太監陪著皇帝玩兒,又是在大正月裡,自然不免放縱。張文亮老實承認了,慈禧太后倒寬恕了他,只吩咐:「皇帝該收收心上學了,不准那些小太監哄著皇帝淘氣!」

  有此懿旨,大家格外當心。那些小太監更嚇得一步不敢亂走,這一來,宮中越顯得寂寞,反不如民間過年,老少團聚,親友往還,是一片熱鬧歡樂的景象。

  「紅牆綠瓦黑陰溝」的宮裡,體制尊嚴,行動謹慎,往往咫尺之遙,不相往還。各宮妃嬪,讓有常相聚晤的機會,而以太后之尊,高高在上,自然而然成了離群索居,所以每到宮門下鑰,慈禧太后便愁著不知如何度過漫漫長夜?

  自從恭王的大格格進宮以後,她總算有了個承歡膝下的女兒。但天黑以後不久,「精奇媽媽」就得把她帶走,這時的慈禧太后,便只有在燈下借三十二張牙牌打發時間,過不盡的「五關」,問不完的「神數」!

  夜深人靜,在清脆的牙牌與紅木桌面的碰擊聲中,思緒不由得就賓士了,她又體味到了這牌聲中的寂寞淒涼。十幾年前長江夜泊,煙水茫茫,看不出這一家的前途是個什麼樣子?孤燈午夜,一遍遍問「牙牌神數」,「上上」課中,何嘗指點得出今日貴為以天下養的太后?意識到此,便對那三十二張細工精鏤,用紅綠玉石鑲嵌的名貴玉牌,興致索然了。

  但是,是太后又如何?她推開了牙牌在想,天下可有不是寡婦的太后?想來想去,只有一種情形之下才有,天下不是承自父皇,而是自己打出來的,那時母親被尊為太后。父親……,還是不對!兒子打下了天下,如果父親健在,自然先讓父親做皇帝,就象唐太宗那樣。天下沒有不是寡婦的太后,但為什麼大家總是羡慕太后的尊貴,沒有一個人想到寡婦的苦楚,尤其是一位三十歲的太后?

  年輕喪夫,撫孤守節的寡婦,到了六七十歲,還有地方官為她旌表,奉旨建造貞節牌坊,總算那份一夜一夜熬過來的苦楚還有人知道。但是年輕的太后,那怕再守六七十年,孫子都做了皇帝,自己成了太皇太后,也不會有人說一句:這幾十年的守節,不容易啊!

  什麼太后!她對這個天下第一的尊銜,十分厭惡。於是她羡慕她的妹妹,更羡慕恭王福晉,嫁了那樣一個英氣逼人,富貴雙全的夫婿,才真是前世修來的福。

  這樣想著,心裡熱辣辣,亂糟糟地十分難受,她急於要找件事來排遣。把頭一扭過來,立刻就找到了,那黃匣子裡的奏章,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。

  除了隨時進呈的緊急軍報以外,過年的黃匣子裡,不會有什麼比較重要的章奏,大都是各省督撫、欽差所上的賀年的摺子。反正無事,她把坐更的小安子傳了進來,掌燈調朱,親自動筆,批一個「安」字,只有曾國藩的摺子例外,「安」字以外,另外加了兩個字:「卿安」。這是多少年來傳下來的慣例,對倚為柱石的大臣,皇帝在請安折上該加批這兩個字。

  慈禧太后早就把這個籠絡臣下的方法學會了。

  還有個請安摺子,附了一個「夾片」,這卻頗費她的考慮。

  摺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,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。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資格,被追封為「承恩侯」,自從懿貴妃成了慈禧太后,惠徵照例晉封為「三等承恩公」,他的長子照祥,原來襲侯,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。同時也得了個閑差使,被授為「散秩大臣」。他在夾片中陳奏,希望慈禧太后能臨幸母家,同時表明,這是他的母親,也是慈禧太后的母親的意思。

  自從回京以後,慈禧太后見過她母親一次,是接到宮裡來見面的。慈禧太后不願回娘家,至少在眼前是如此,因為她的娘家不是什麼壯麗的王公第宅。

 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陽門內方家園,那還是她曾祖父手裡置的產業,格局本來就不大,加以幾十年下來,已相當破敗。自從她生子被冊立為妃,妹妹又被指婚為醇王福晉,姊妹倆飛上枝頭作鳳凰,光大門楣,也不過表面上稍稍改觀,裡面大致如舊。遭遇的時世不好,加以肅順的裁抑,連月例銀子都時常打折扣,自然無法顧到娘家。醇王雖然分了府,所得的賞賜不多,對岳家縱有津貼也有限,所以方家園的老宅,一直不能翻修改建。好面子的慈禧太后,因而不願臨幸母家。

  但這不是說她不孝順母親,不照料胞弟,相反的,她倒是最重親情的,同時旗人家的長女,對處理家務負有較大的權柄和責任,也是一種傳統。自從成為太后,在熱河密謀打倒肅順那時起,她更感到有沒有自己人做幫手,關係極大,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,想把她的兩個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來。無奈這一雙兄弟,資質不佳,而且年幼喪父,家道中落,書也不曾念好,實在難當重任,為了這一點,她越發不願回母家,省得見了這兩個弟弟生氣。

  於是,她想了一會喊道:「小安子!」

  「奴才在這兒。」小安子趕緊湊到她身旁,躬身答應。

  「明兒你到方家園去一趟。」

  「是」小安子做出一臉孺慕恭敬的神色,「我也正想念著『皇老太太』,要給她老人家去拜年請安。」旗人稱祖母為太太,」皇老太太」是大家給慈禧太后母親所加的特殊尊稱。

  她沒有理他的話,只管自己吩咐:「你跟皇老太太說,我過幾天,挑暖和天氣,接她到宮裡來。」

  「是!」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,「可得捎點兒什麼好吃的東西,孝敬皇老太太。」

  「你把吉林將軍進的那盒人參,帶了去。」

  他答應一聲,眼睛望著她,仿佛意有不足,還要討點什麼。

 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僅止於給一盒人參。她慢慢站起身來,走入套間,叫兩名宮女打開一口箱子,把頒大行皇帝遺念時,順手留了下來的一些珍玩,挑了幾樣,用只裝奇南香手串的錫盒子裝好,另外取了些貢緞衣料,又是用自己月例銀子叫小安子到內務府去換來的一百兩金葉子,一起紮成一個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園。

  「跟主子請旨,」小安子又問:「見了照公爺,可有什麼話說?」

  聽這一句,慈禧太后的臉色便顯得很威嚴了:「你告訴他,說我說的,叫他好好當差,散秩大臣也有班兒,輪到班兒,早早進宮,別老躲在屋裡抽大煙!」

  「是了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一早,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,領了牌子,提著那個包裹出東華門,到了方家園的照公府。

 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歡迎的客人,因為每一次來,都不會是空手。

  因此,大家的眼光,都落在他手裡所提的包裹上,尤其是桂祥,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過來,但小安子不肯輕易脫手,他知道這位桂二爺不成材,東西到了他手裡,先藏起一部分,將來對不上數,慈禧太后會疑心自己吞沒,那可是辯不清的冤枉。

  直待見了「皇老太太」,請過安,拜過年,他才當著大家的面,把包裹解開,一樣樣清清楚楚地點交。這一次的贈賜比平日豐厚,照祥得到消息,趕快丟下鴉片煙槍,來到他母親那裡,等著好分東西,但表面上卻只說是打聽他所上的那個「夾片」,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?

  「太后說了,近來忙得很,抽不出工夫回來。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,等過些日子,天兒暖和了,讓我來接皇老太太到宮裡玩兒。」小安子添枝加葉地說。

  「她的胃氣,好得多了吧?」皇老太太問。

  「好得多了,」小安子說,「從前是叫肅順氣的。現在好了,誰敢惹太后生氣?敢情是不要腦袋了!」

  這一說照祥和桂祥都肅然動容,心中異常關切。他們都有個必須追根問底,求得確切答案的疑問,苦於無人可以求教,現在有了!

  於是照祥問道:「小安子,我要問你句話。」

  「是!照公爺,你請吩咐吧。」

  照祥看看屋裡沒有外人,便毫無顧忌地說:「現在到底是誰掌權?是太后,還是恭王?」

  「自然是太后。」小安子毫不遲疑地回答:「大大小小的事兒,全是咱們太后一個人拿主意。每天養心殿召見,咱們太后怎麼說,恭王怎麼辦。不過,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,上頭很看得起他,他說的話,太后總是聽的。」

  照祥弟兄又驚又喜,對望著要笑不笑,好半天說不出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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