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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一聽這話,西太后大起反感,但是她極快地把一股怒火壓了下去,很冷靜的體認到一個事實,東太后和皇帝,現在正在對她最有用的時候,無論如何,不可自己先生意見。因此她特別擺出一副順從的面貌,深深點頭,先表示接受勸告。但是,話還是要說,「姐姐,」她也放低了聲音,「事情到這個樣子,咱們可一步走錯不得,要不然,那可真難說了。」

  聽她這話後面似乎隱藏著不測之禍的語氣,東太后嚇得怦怦心跳,伸出一隻冷汗的手,捏著西太后的手腕問道:「妹妹,你說明白一點兒!」

  「你總聽大行皇帝講過,咱們大清朝開國的時候,那些事兒吧?」

  「聽說過啊!難道……?」東太后想到那些諸王砍殺的骨肉之禍,打了個寒噤,說不下去了。

 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見她的神色,管自己說了下去:「載垣這個王爵怎麼來的?還不是當年老怡王幫著雍正爺的功勞嗎?」

  一提到雍正朝的倫常劇變,東太后越發心驚膽戰,「妹妹,」她顫聲問道:「你說,他們敢那樣子嗎?」

  「有什麼不敢?」西太后逼視著她說,「你倒想一想,那一朝的軍機大臣,膽敢陽奉陰違,不照上面交代的話寫旨?又有那一朝的軍機大臣,膽敢公然來要留中的摺子?六爺那麼精明強幹的人,他們都敢跟他作對,還怕著咱們孤兒寡婦什麼?」

  這倒不是她故意嚇人,說實在的,她內心中亦有此恐懼,尤其因為絕大部分的禁軍在載垣、端華、肅順三個人手裡。東太后還想不到此,但已被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了。

  「那,妹妹,那該怎麼辦呢?我看,總得要忍,等回了城再說。」

  「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話。」西太后毅然決然地說道:「還是要召見,問個明白。」

  「不,不!」東太后搖著她的手說:「慢慢兒再說。一下碰僵了,反而逼出事來。」

  西太后當然希望激起她的憤怒,好聯成一條心來對付這跋扈的八臣,但是也不希望她過於膽小軟弱,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氣鼓勵她說:「姐姐,你別怕!『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,凡事有我!」

  東太后無可奈何,只一再叮囑:「回頭好好兒說,話別太硬了!」

  「我懂!」西太后說了這一句,走出東暖閣,傳懿旨:「請皇帝來!換上袍褂。」

  皇帝跟小太監正在後苑鬥蟋蟀,玩得正起勁,聽說太后傳喚,老大不願。但張文亮知道,要換袍褂,是有正經大事要辦,於是又哄又騙地把皇帝弄出了後苑,等換好衣服送到殿中,兩宮太后已端然坐在禦案後面等候,同時顧命八大臣也已應召而至了。

  在西太后,自然知道這一次見面,必有一番激烈的爭執,東太后是個在這種場合,派不上用處的人,一個人對付八個人,舌戰群儒不見得能占上風,所以面色凝重,如臨大敵。

  至於顧命八臣,原來還存著一個想法,以為兩宮召見,可能是對這道「明發上諭」的內容,要討價還價一番,果真如此,為皇帝添派師傅,自然可以讓步,此外兩點,特別是簡用親王一節,決無通融的餘地。其後接到來自煙波致爽殿的太監的報告,說是西太后怒不可遏,這才知道不是什麼討價還價,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。事到如今,如箭在弦,肅順把載垣、端華找了來,匆匆商談了一番,然後載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邊,耳語了幾句,才一起進見。

  因為各存戒心,所以一上來的氣氛就顯得異樣地僵冷難堪,連六歲的小皇帝都覺察到了。平時隨兩宮臨禦,總顯得有些不安分,要東太后不斷叮嚀哄騙,甚至輕聲呵斥,才能安靜下來,這天在東太后身邊,不言不語,只是仰著頭,以畏怯的目光,看著他生母的深沉的臉色。

  行過禮起來,有片刻的僵持,然後西太后以嚴厲的眼色,慢慢從八大臣臉上掃過,用極冷的聲音問道:「這道上諭,是誰讓這麼寫的?」

  「是臣等共同商定的。」載垣這樣回答。

  「你們都是國家大臣,在內廷當差多年,我倒要問你們,什麼叫『上諭』?」

  這話問得很厲害,如照字面作最簡單的解釋:「上面所諭」,那麼這道明發就顯然違旨了!載垣一時無從置答,便把身子略閃了閃,這是一個暗號。

  於是杜翰越次陳奏:「跟聖母皇太后回奏,皇帝出面所下的詔令,就是上諭。」

  「對了,皇帝還小,所以……」

  「所以,」杜翰搶著說道:「大行皇帝才派定顧命大臣,輔弼幼主。」

  這樣子不容「上頭」說話,豈止失儀,簡直無人臣之禮,照「大不敬」的罪名,不死也可以充軍,而杜翰居然就這樣做了!兩宮太后相顧失色,尤其是西太后,那股怒氣一陣一陣往上湧,差點就按捺不住。但是,她終於還是忍了下去,只暗暗咬著牙在心裡說:我非垂簾聽政不可!等把權柄收回來了,看我收拾你!

  這一轉念間,她複趨冷靜,冷笑一聲:「哼!你們輔弼得好!借皇帝的口氣訓斥太后,天下有這個理嗎!」

  這時載垣又說話:「上諭上,並無對太后不敬之詞。」

  「那麼,這『殊屬非是』四個字是什麼意思。」

  「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話。」

  「董元醇為什麼該指斥?」

  「因為,因為董元醇莠言亂政。」

  這「莠言亂政」四字,西太后不大聽得懂,但也可以猜得出來,便問:「董元醇的話錯了嗎?錯在那兒?」

  載垣未及開口,肅順已作了回答:「董元醇的錯在那兒,諭旨上已說得明明白白,請太后自己看好了!」

  他的聲音很大,且以突出不意,把小皇帝嚇得一哆嗦,越發往東太后懷裡去躲。西太后一眼瞥見,更生警惕,如果不能垂簾聽政,幼主在他們肘腋之下,唯有俯首聽命而已。

  這一轉念間,她更堅決也更冷靜了,拿起了道上諭看了看說:「好!那我問你,替皇帝添派師傅,這也錯了嗎?難道皇帝在書房裡,只有一位師傅?」

  提到這一點,東太后也有話可說了:「師傅是要添派,大行皇帝在日,就跟我提過,說還要找道德好、年紀長的大臣,派在上書房當差。」

  「你們聽見了沒有?」西太后看著杜翰又說,「別人不知道,杜翰總該知道,當初先帝的師傅,除了你父親以外,還有幾位?」

  「奴才知道。」肅順很隨便地接口,「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說的話,跟奴才也說過,說過還不止一遍,不過那得等回了城再辦。此刻是在行在,皇上也剛啟蒙,李師傅一個人盡夠了。」

  「就算一個人夠了,難道說都說不得一句?」

  這是針對「亦毋庸議」那句話所提出的反駁,而肅順居然點頭承認:「對!說都說不得一句。凡此大政,奴臣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,自然會分別緩急輕重,一樣一樣地辦,非小臣所得妄議。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麼見解,無非聞風希旨,瞎巴結!」

  這一番話說得西太后怒不可遏,一拍桌子,厲聲訓斥:「你們八個太跋扈了!不但一手把持朝政,還想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。你們眼裡還有皇帝和太后嗎?」

  肅順絲毫不讓,抗聲答道:「本來請太后看摺子,就是多餘的事!」

  西太后既怒且驚,還怕是自己聽錯了,所以追問一句:「什麼?」

  那裡是聽錯了?肅順用極大的聲音又說:「顧命之臣,輔弼納主,不能聽命于太后,請太后看摺子,原是多餘的事!」

  西太后氣得發抖,東太后也是臉色發白,驚恐莫名,小皇帝更是兩眼睜得極大,齒震有聲。這副可憐相,看在西太后眼裡,頓生無限悲痛,而從悲痛中又激生了責任感和勇氣,於是態度更加強硬了。

  「皇帝在這裡,」西太后指著幼主說,「他還不會說話,你們自己看吧,六歲的孩子離不了娘!不是我們姐妹倆替他作主,誰替他作主?」說到這裡,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擬進的上諭往前面推了一下:「你們可聽清楚了,我現在傳皇帝的旨意,把這些折拿回去,照昨天所交代的話,重新寫旨!」

  爭了半天,又繞回原來的地方!載垣和肅順非常懊惱,互相對看了一下,是用眼色來商量如何處置,這時杜翰又感到自己該說話了,踏上一步,揚著臉說:「國事與家事不同。請太后收回成命!」

  「收回成命?哼!」西太后冷笑道:「太后的話說了不算,皇帝可又太小,還不懂事。照這樣子,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!

  何必還要問我們姐妹倆?」

  這幾句話,語氣比較平和,但駁得極有力量,顧命八臣一時都作不得聲。最後是杜翰憤憤地說了一句:「太后如果聽信人言,臣不能奉命!」

  「你要抗旨嗎?」西太后厲聲責問。

  「臣不敢抗旨,可是請太后也別違反祖宗家法。」杜翰的聲音也不輕。

  當此開始,一句釘一句,各不相讓,爭辯的聲音也一句高似一句,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動了。太監宮女,無不惶然憂急。這是從未有過的事,就是大行皇帝在日,遇到喪師失地的軍報遞到,龍顏震怒,拍案大罵,也不致如此令人驚恐。

  太監宮女都是這樣,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。在他眼中,那八個人其勢洶洶,似乎要動手打人似的。他想問一問,卻容不得他開口,他想找著張文亮帶他去躲起來,卻又看不見張文亮的人影,而且被母后緊緊摟著,也不容他躲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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