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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於是他只有忍受著恐怖。尤其是見了肅順的那張大白臉,不斷想起別人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惡相,所以只要肅順一開口、一動腳,他先就打個寒噤。偏偏肅順越爭越起勁,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禦案,小皇帝的緊張恐怖終於到了極限,「哇」地一聲哭出聲來,同時把東太后的身上都尿濕了。

  這一哭,兩宮太后,顧命大臣無不大吃一驚。東太后心疼小皇帝,倍覺悽惶,但是,她為憤怒所激,臉上不肯露出軟弱的神色,一面拍著小皇帝的背,一面大聲說道:「你們都下去吧!有話留著明兒再說。」

  載垣、肅順、端華和杜翰,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,皇帝都嚇得哭了,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,因此默無一言,跪安退出。

  當然,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,回到軍機直廬,大家也都懶得開口。好久,載垣才說了一句:「無趣得很!」

  「明兒怎麼樣呢?」杜翰問說。

  「不是說『留著明兒再說』嗎?」端華大聲說道,「明兒看吧!反正寧可不幹這個差使,也不能丟面子。」

  「四哥!」肅順不悅,「你就是這個樣,說話總是不在分寸上。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,咱們遵祖制、受顧命,替國家辦事,不能不據理力爭。董元醇這個摺子要駁不掉,馬上就另換一班人到這兒來了,咱們倒不如趁早告假,回家抱孩子去!」

  肅順這一番話,等於提示了一個宗旨,董元醇「敬陳管見」一折,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發不可,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。

  不過肅順對端華所說的話,細細推敲,也仍舊有著爭面子的意味在內,或者說是為了保全威信。肅順非常瞭解,自己樹敵太多,必須掌握絕對的權力,維持全面的威信,才可以長保祿位和安全。如果不能「挾天子」,不但不能「令諸侯」,而且「諸侯」必會「清君側。」因為有這樣的警惕,他感到事態嚴重,必得對未來的情況,作個確切的估計,想好應付的步驟。

  於是這天下午,等午睡起來,他派人把載垣和端華請了來,在水閣中秘密商議,摒絕婢僕,由他的兩個寵妾,親自伺候。

  未談正事以前,載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麼,所以提議把杜翰找來一起談,「繼園是一把好手,挺賣力的。」他說,「咱們諸事不必瞞他。」

  「不!」肅順使勁搖著頭,「就咱們三個好了。」停了一下他又說,「有些事,只能咱們三個心裡有數。」

  這話中的深意,連粗魯莽撞的端華都已聽了出來,懍然改容,極注意地看著肅順。

  「這件事鬧僵了!我剛才一個人細想了想,那一道『六行』,措詞也太硬了一點兒。」肅順緊接著又說,「不過這也不必去說它了,現在咱們想辦法對付明天吧!」

  「就是『西邊』一個人橫行霸道。得想辦法把她壓一壓。」

  「不錯!我原來就打算著分見兩宮,咱們得把兩宮分一分,一位是正宮,一位是西宮。」

  「分得好!」端華這一刻的腦筋又清楚了:「咱們給它來個『尊東抑西』。教大家知道,誰是當家的正主兒!」

  載垣也認為這是個絕好的策略,但那是往遠看的長久之計,明天要對付的仍是兩宮一體,看來還有一番大爭辯,想到西太后的詞鋒,他有些氣餒,「也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?好一張利嘴!抽冷子給你來一句,真能堵得人心裡發慌。」他搖搖頭又說,「我看,還是得找繼園,才能對付得了她。」

  「何必跟她費唾沫?」端華大聲說道,「這沒有什麼可爭的!她說她要作主,就讓她作主好了,看她有什麼本事把諭旨發出去?」

  這真是出語驚人了!能說出一句話,教人驚異深思,這在端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。

  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,看著肅順和載垣相視不語、目光閃爍的神情,困惑地問道:「怎麼啦?我的話又那兒錯了?」

  「四叔!」載垣帶些開玩笑的口氣說,「倒看不出,你還真行。」說著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搖板:「一言驚醒夢中人……」

  肅順的兩個寵妾在後房聽得奇怪,原是有機要大事商議,怎麼忽然哼起戲來了呢?於是趕出來一看,都抿著嘴笑了。

  「行了!」載垣大聲說了這兩個字,轉臉問女主人:「你們家今兒有什麼好吃的沒有?」

  「禦膳房送了一桌菜,看樣子還不壞。」

  「喔,中秋到了,『秋風』起了!」載垣點點頭說,「既然菜還不壞,就吃吧!」

  第二天一早,宮門口格外熱鬧,車馬紛紛,揖讓從容,許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門的冷曹閑官,這一天都遇到了,未曾寒暄,往往先來一句訝異之詞:「咦!閣下也來了!」然後相視一笑,會意於心,彼此都是來打聽消息的。

  但實際上只能說是等候消息。消息最靈通的有兩個地方,一個是內奏事處,位處深宮,等閒難到;一個是軍機直廬,雖在二宮門口,但沿襲傳統,關防特別嚴密,禁止逗留窺探。話雖如此,平日如有事打聽,也還不妨藉口接頭公事,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,略談幾句,不過這一天卻絕對不行。接了吳兆麟的班的曹毓瑛,估量到將有一場大風暴發生,不管是誰,要捲入這場是非的漩渦,後果會極嚴重,所以特別提示同僚,預作戒備,每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處理著分內的事務,不亂走一步,不多說一句,氣象森嚴,顯示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異樣的平靜。

  他那一班人,除了鄭錫瀛以外,其餘的無不相知有素,默契甚深,一直能夠保持極圓滿的合作。因為如此,有人發現了焦祐瀛的那一份「痛駁」董元醇的草稿,隨即便聲色不動地秘密收藏,同時悄悄地告訴了曹毓瑛。他們有著相同的看法,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,一定會「淹了」,所以這一份草稿,便成了這一重公案中,留在軍機處的唯一的檔案,將來說不定會發生極大的作用。

  第一步是料中了,從內奏事處「接折」回來,細加檢點,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摺和上諭都已發回,獨缺「敬陳管見」一折和「痛駁」的旨稿。但是下一步的發展,卻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。

  「琢翁!」許庚身到他身邊,附耳低語:「『八位』大為負氣,看樣子是要『擱車』了!」

  大車下閘不走,稱為「擱車」,這譬喻用在這裡,不知作何解釋?曹毓瑛便問了句: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發回各件,八位連匣子都不打開,說是:「不定誰來看,且擱在那兒再說。」

  「好狠!」曹毓瑛失聲而道,望著許庚身半晌作聲不得。

  這確是極狠的一著,詔旨不經軍機,便出不了宮門,這就象捏住一個人的脖子那樣,簡直是要致人於死地了。曹毓瑛和許庚身從這一刻起,便已確信,顧命八臣,斷難免禍,因為這已構成叛逆的行為,是沒有一個在上者所能容忍的。

  他們也很明白,這一個空前嚴重的僵局,唯一的一個解消的機會,系于兩宮召見,而顧命八臣有所讓步,痛駁的上諭能夠經過修改以後發出,這樣雖已傷了和氣,究還不算十分決裂。但是,隨著時間的消逝,這個機會是越來越渺茫了。

  於是,對面屋裡的大老,也有些沉不住氣了!穆蔭比較持重,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現,不時踱到走廊上,望空沉思。直到日色正中,依舊沒有「叫起」的消息,心裡不免焦慮,這樣子下去,是怎麼個收場呢?

  其時在深宮的兩位太后,也正彷徨無主,五內如焚,想不出一條可走的路。她們從昨天下午開始,除了歸寢的時間以外,一直都在一起,談到載垣、端華、肅順和杜翰的咆哮無禮,豈止猶有餘悸,簡直是越想越怕。東太后原來因為大行皇帝賞識肅順,總多少還對他另眼相看,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評他,她口頭不說,心裡每每不以為然,認為她是惡之欲其死的性情,說得太過分了些。但經此一場衝突,東太后對肅順的觀感,是完全改變了。

  因為她有此態度上的大轉變,西太后覺得正該一鼓作氣,衝破難關,「反正已經破臉了!」她說,「倒不如就此辦出個結果來。」

  東太后沒有作聲。心裡在想:如果能辦出個結果來,自然最好,只是應該如何來辦,她實在茫無所知,所以無從置喙。

  「我想,明天還是要召見……」

  「不,不!」東太后急急打斷她的話,「老跟他們吵架,也不成體統。而且……」她赧然地搖搖頭。

 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,那種激烈爭辯的場面,她已是望而生畏了。其實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,特別是因為東太后連在緊要關頭上說一兩句話的能耐都沒有,靠自己一個人跟他們爭,有時話說僵了,轉不過圈來,也是件很麻煩的事,所以第二天召見之議,便就此打消了。

  「我在想,還是得擱一擱,等事情冷了下來,比較好說話。」

  對於東太后始終不改和平處置的本心,西太后深為不滿,只不便公然駁她,微微冷笑著說:「咱們倒總是往寬的地方去想,無奈他們老是往狹的裡頭去逼。難道真要逼進宮來才罷?」

  「逼宮」的戲,東太后是看過的,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華歆的臉譜,同時也想到肅順和杜翰這些人的樣子,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。

  「你看著吧!」西太后又說,「照這樣下去,說不定他們就會把咱們那兩方圖章硬要了去。到那一天,咱們手裡還有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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