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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雙喜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,不言可知,是想指配一個「上三旗」的三等「蝦」——三等侍衛,將來說不定出將入相,便好受一品誥封。

  於是麗太妃想了想,這樣勸她:「『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』,我不能說你的打算不對。不過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:親事總要相配。誰要是覺得自己委屈了,或者高攀了,心裡拴著個疙瘩,遲早會出毛病。把夫婦之情弄擰了,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,弄到頭來,吃虧的還是女人。」

  雙喜很細心地琢磨著她的話,頗有領悟。說覺得自己委屈了,譬如英俊多才的貴公子娶個醜媳婦,或者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嫁個人才不出眾的寒士,心裡千萬個不情願,一見了那口子,先就生氣,這當然是怨偶。但說覺得自己高攀了,心裡也會拴個疙瘩,這話,他人就見不到了。細想一想,自己果然嫁了個「上三旗」的名門之後,時時刻刻記著身分配不上人家,但憑太后指婚,拿鴨子上架,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說,心裡抱屈,這一來,自己必是老覺得欠了人家一點兒什麼似的,那還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過?

  「噯!」雙喜以一種慶倖未犯錯誤的欣快聲調說道:「多虧你這幾句話,我算是想明白了。」

  這樣的神態和語言,對麗太妃是安慰,也是鼓勵,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活著,對別人還有點兒用處。於是笑著問道:「你怎麼想明白了?說給我聽聽!」

  雙喜的想法,實在很簡單,就是麗太妃所說的那一個「配」字,「匹配」才是「良緣」,要嫁一個身分相等、家世略同,不必太聰明能幹,但心地厚道,肯上進的人。只是這番想法,到底還不好意思細說,只紅著臉笑笑答道:「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。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。」

  這樣的表示,不難看出她內心中所持的態度,麗太妃在欣慰之外,也有濃重的感慨,都說「不幸生在帝王家」卻不知嫁在帝王家,更為不幸。

  兩人心裡都有許多事在想,一個在回憶過去,一個在憧憬未來,因此臉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,直待燭花輕聲一爆,才把她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。

  「不早了!麗太妃請安置吧!」

  麗太妃搖搖頭:「你要是困了,你先睡吧!我還坐一會兒。」

  「那我就再陪你聊一會兒。」

  「不!」麗太妃說,「你別管我,我每天都是這個樣,有時一坐就是整夜。」

  雙喜一驚,「一坐就是整夜,那怎麼行?」她又很鄭重地說:「麗太妃,你可千萬不能再糟蹋自己了!」雙喜激動了:「你這樣子,讓太后傷心,除了一個人以外,誰都會替你傷心。」

  這話使她動容,想一想自己雖鬥不過,而且也無意去鬥「這一個人」,但是無論如何,不能叫「這一個人」暗暗稱快,而讓其餘的許多人傷心!所以她再一次鼓勵自己,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。

  「那就睡吧!」她說,「我試一試,看看能把心靜下來不能?」

  第二天一早,雙喜道謝辭去,回到煙波致爽殿,把麗太妃感激東太后苦心回護,以及決心打起精神,好好過日子的話,悄悄密陳。有了這樣一個結果,東太后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,少不得又把雙喜誇獎一番。

  接著談到她銜命遍訪各宮的情形,東太后又與西太后商量,定了八月二十起始,各宮妃嬪,陸續啟程。然後把敬事房首領傳來,命他分別通知內務府和各宮,各自準備。這裡面有許多瑣碎的細節,大部分是各宮妃嬪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來的要求,需要太后親裁,足足忙了兩天,才得料理清楚。

  但這是東太后在忙,西太后有意不問這些宮闈瑣屑,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。這天內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,打開一看,第一道奏摺,具銜「山東道督察禦史」董元醇,原以為是糾彈失職官員,看不了數行,瞿然動容,不由得念出聲來:「竊以事貴從權,理宜守經。何謂從權?現值天下多事之秋,皇帝陛下以沖齡踐阼,所賴一切政務,皇太后宵肝思慮,斟酌盡善,此誠國家之福也!臣以為即宜明降諭旨,宣示中外,使海內鹹知皇上聖躬雖幼,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,左右不能干預,庶人心益知敬畏,而文武臣工,俱不敢肆其蒙蔽之術。俟數年後,皇上能親裁庶務,再躬理萬機,以天下養,不亦善乎?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,而審時度勢,不得不為此通權達變之舉,此所謂事貴從權也!」

  念到這裡,西太后停下來想了一下,看這道奏摺的措詞,是暗指顧命八大臣專權,對太后垂簾的理由,說得還不夠透徹,且看他「理宜守經」說的是什麼?於是接著往下念道:「何謂守經?自古帝王,莫不以親親尊賢為急務,此千古不易之經也,現時贊襄政務,雖有王公大臣軍機大臣諸人,臣以為更當于親王中簡派一二人,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,俾各盡心籌畫,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斷施行,庶親賢並用,既無專擅之患,亦無偏任之嫌。至朝夕納誨,輔翼聖德,則當于大臣中擇其治理素優者一二人,俾充師傅之任,逐日進講經典,以擴充聖聰,庶於古今治亂興衰之道,可以詳悉,而聖德日增其高深,此所謂理宜守經也!」

  念完這道奏摺,她的心境就如當年聽到被選入宮的消息時那樣,除了一陣陣的興奮以外,只覺得茫然不知所措。上這奏摺的董元醇是怎樣的一個人?這道奏摺的本意,是與顧命八大臣作對,還是為恭王說話,或者目的在窺探意旨?難以分明。同時她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摺子,是照一般的慣例發下去,還是在召見八大臣時當面交代處置辦法,如果是這樣做,又該如何交代?

  她的心裡亂得很,好久才能靜下來,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,覺得這件大事,無論如何,非先跟東太后商量不可。

  等把這道奏摺的內容講清楚了,東太后脫口說道:「這個摺子,好象專為六爺說話似地。」

  這是旁觀者清!西太后心想,本來所陳的三件事之中,所謂「理宜守經」一說,「更于親王中簡派一二人」,理由十分牽強。但是,這一來倒卻好證明不是恭親王的授意,如果他要指使言官,上折試探,有的是好筆墨,不會找到這麼個文字不痛不癢的人來出面。

  於是她說:「算起來,六爺怕是今天,明天才得到京。這個姓董的禦史,不會是六爺找出來的人,也許京裡已經有了風聲,這姓董的特意來這麼個摺子。」

  「這姓董的是什麼人啊?」

  「誰知道呢?」西太后又說:「火候還不到,夾生的端上桌來,可真難吃了!」

  她是說,這垂簾之議,發之太早,反難處置。東太后亦深以為然,想了想說:「咱們先把它『留』下吧!慢慢兒再看。」

  這個辦法,恰與西太后的打算相同。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,等待恭王到京以後有消息來,同時要等待顧命八大臣表示態度,以逸待勞,較易措手。

  因此,第二天一早,軍機章京到內奏事處領折,逐件核對的結果,前一天的奏摺就少董元醇的一件,而「奏事檔」上寫著一個「留」字,表示「留中」。

 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會作此處置,因此等領折的章京回來,他先問了一句:「全領回來了?」

  「『千里草』的那件『留』下了!」

  他還要說什麼,對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間屋裡,已經有了步履聲,咳嗽聲和吐痰的聲音,便不再開口,心裡在估量,等回明瞭領折的情形,會有怎樣的反應。

  果然,對面立刻就派人來請了。曹毓瑛到了那裡,請過了安,然後把領回來的摺子呈了上去,同時說道:「董元醇封奏一件,沒有發下來。」

  一聽他這話,杜翰第一個就勃然作色,「這怎麼行?」他大聲嚷道:「這道摺子不能留中的!」

  載垣也表示不滿:「全是這樣子,把摺子留下,咱們還能辦事嗎?」

  肅順則比較沉著,擺一擺手說:「慢慢兒商量!慢慢兒商量!」

  曹毓瑛很知趣,知道他們有許多話是不肯在他面前說的,所以退後兩步,請個安轉身離去。剛回到自己屋裡,只見杜翰走了出來,大聲喊道:「來人哪!」

  於是有個蘇拉趕緊奔了過來,垂手喊一聲:「杜大人!」

  「你到內奏事處,跟他們說,昨兒送上去的摺子,還少一件。跟他們要回來。」杜翰又加了兩個字:「快去!」

  那蘇拉答應著,疾步而去,不久回來覆命,說內奏事處已經到太后那裡去要了。要到了立刻送來。

  又過了不久,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回報:「董元醇的摺子『西邊』留著看!」

  載垣冷笑一聲,沒有作聲。其餘的幾個大老,因為肅順有「慢慢兒商量」的話,一時也不便表示意見。當天照常處理政務,把董元醇的這個摺子,暫時就擱下了。

  在宮裡,東西兩太后卻又關起門來在密議。內奏事處根據贊襄政務大臣的通知,去要那個摺子,已頗惹得西太后不快,奏章「留中」,誠然不合常規,但畢竟是君上的一種特權,這個特權運用得妙,可以化戾氣為祥和,當然,特權只好偶一為之。象董元醇這個奏摺,西太后在經過前一天晚上,燈下獨自思考的結果,原準備長此擱置,不作任何批答,等恭王有了消息來再說。這「留中不發」,亦無任何結果,在軍機處的術語,叫做「淹了」,既為大水淹沒,誰也不必再去探問下落,同時誰也沒有責任,所以是不會有衝突發生的。

  現在顧命八臣,不肯讓這個摺子「淹了」,那就逼得西太后非處置不可了。照她的意思,下一天召見,準備公開表明,接納董元醇的建議,但處事一向平和的東太后,認為這樣的表示太強硬了,恐怕「做不通。」

  談到實際效果,西太后不能不認真考慮。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,還不到說一不二,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。這樣,不能不想一個迂回緩和的辦法。

  於是,她想到了恭王,隨即又想到絕妙的一計,喜孜孜地對東太后說道:「咱們來個『花花轎子人抬人』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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