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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「嗯,嗯!」東太后不斷點頭,覺得他的話說得合情合理。

  西太后也滿意他的話,只是著眼在「重大過失」一語,甚至只是「過失」兩個字上。」那麼,」她朝外看了看,雖然殿廷深遠,仍舊把聲音放得極低:「倘或顧命大臣有了過失,非去了不可,那得按怎麼個規矩辦呢?」

  這又把恭王問住了!一時想不起前例可援,便遲疑著說:「這怕很難!顧命大臣面承諭旨,處理政務,罷黜的上諭,要從他們手裡發出去,如果截住了不肯發,那就麻煩了。」

  「照你這一說,抗命違旨,不成了叛逆了嗎?」

  恭王默然。她的話是不錯,但處置叛逆,不是件簡單的事,所以這兩個字最好不要輕易出口。他認為西太后不過幫著大行皇帝看了幾天章奏,所知有限,把事情看得太容易,她冒失,自己不能跟著她冒失,因而出以保留的態度。但是,西太后決不會因為他保留,也跟著保留,「六爺!」她故意反逼一句:「這兒沒有外人,有話你儘管說。也許我們姊妹倆有見不到的地方,你一定得說給我們。」

  「對了!」凡是和衷共濟的態度,東太后沒有不附和的,「六爺,外面的事,我們不大明白,你要不說,我們不糊塗一輩子嗎?」

  「兩位太后言重了!」恭王倒有些惶恐了,「即蒙垂諭,臣有句話不能不說,『叛逆』二字,誰也當不起!若無叛逆的實跡,而且有處置叛逆的佈置,還請包容為是!」

  這等於把西太后教訓了一頓。她也很厲害,不但不以為忤,而且表示欣然受教:「不錯!不錯!六爺真是見得深、看得透。不過,還是那話,如果真有其事,可又怎麼處置啊?」

  「以臣看,只有一個辦法,召集親貴重臣,申明旨意,而且預先得有佈置,讓那些人非就範不可!」

  西太后極深沉的點點頭,看一看太后,越發把聲音放低了:「六爺,可曾見著安德海?」

  「巨不曾見著,是寶鋆接見的。」恭王說到這裡,站起身來:「親筆懿旨,臣已經捧讀了。」

  密旨是提到了,卻不提密旨內所說的「大事」。恭王是不肯提,西太后是不便提,但表面沉默,肚子裡卻都在用功夫。所謂「大事」,恭王與文祥、寶鋆,反復研究,籌思已熟,要秉政先要打倒肅順,要打倒肅順先要取消顧命,取消了顧命,則必以垂簾代替,而女主垂簾是違反家法的,他不願冒天下的大不韙來首倡此議,更不願首倡此議于兩宮太后之前,這是授人以柄,斷乎不可。

  西太后「熱中」得很,巴不得馬上做一筆交易:「你秉政,我垂簾!」但是她也知道,恭王不是個唯命是聽的庸才,越是這樣坦率表示,越叫他看不起。就拿做買賣來說,一方急於求售,另一方一定拿蹺,變成受制於人,所以無論如何,要逼得他先「開盤」,討價還價,其權在我,事情就好辦了。

  這番沉默,在恭王與西太后,因為各人都有事在想,倒不覺得什麼,第三者的東太后卻感到難堪,急於想打破這個近乎僵冷的局面。

  她是忠厚人,一直存著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,這時正好說了出來,便先叫一聲:「六爺!」

  恭王慌忙站起來答道:「臣在。」

  「坐著吧!」東太后說,「我不是敢於胡批大行皇帝,要說他那遺命,可真是有點兒欠斟酌,誰也沒有料到,那『八位』當中,竟沒有你!唉,你們弟兄……」她黯然地搖搖頭,不會說也不忍說了。

  這一下正觸及恭王痛心的地方,同時也感激東太后說了句公平話,不由得眼眶發熱,趕緊把頭低了下去,盡力設法讓自己的眼淚不掉下來。

  冷靜的西太后,忽然得了個靈感,轉臉說道:「姐姐,我倒有個主意,你看看使得使不得?」

  「喔,什麼主意?」

  「我在想,」西太后慢條斯理地說,「大行皇帝跟六爺同胞手足,決不會有什麼成見,當時是受了小人的挾制,又是病得最厲害的時候,行事欠周到,也是難免的。既然有這麼一點兒欠斟酌的地方,咱們該想法兒彌補過來。姐姐,你說是不是啊?」

  「可不是嗎?」東太后大為嘉許,「真是你想得周全。說吧,該怎麼個彌補?」

  「我想讓六爺回軍機,跟那八位一起辦事。」

  恭王大吃一驚,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來這麼個主意,「千萬不可!」他站起身來,使勁搖著手說,「太后的恩典,臣決不敢受!」

  東太后愕然,西太后卻笑了,笑他失掉常度。自然,心裡萬分得意,只一句話就把他急成這個樣子。

 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態了,定一定神,恢復了從容的聲音:「不是臣不識抬舉,只因為這個樣子辦,於大事無補,反而有害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東太后完全不解。

  恭王覺得很難解釋。西太后當然明白他的難處,事實上也正就是要難他一難,這時便悠閒地看著他著急。

  終於,恭王想出來四個字:「孤掌難鳴!」

  這句成語用得很適當,恰好讓東太后能夠懂得所譬喻的意思,「嗯,嗯!是有點兒不妥。」她轉臉向西太后說,「就是那句話了,『好漢只怕人多!』六爺一個人弄不過他們八個。咱們另想別的辦法吧。」

  這原是西太後跟小安子下象棋學來的招術,故意「將」恭王一「軍」,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腳亂。心想,肅順窺伺甚嚴,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,得要趁此機會逼出他的話來,才不枉使那一條苦肉計,叫小安子路遠迢迢地去搬救兵。

  於是,她皺著眉回答東太后:「咱們姐兒倆能辦得到的,就只有讓六爺回軍機。既然六爺說『于大事無補,而且有害』,想必另有更好的辦好。」說到這裡,微微一抬頭,正好看見恭王,便問:「六爺,你說,可是這話?」

  此時已恢復沉著的恭王,徐徐答道:「茲事體大!臣此刻不能回奏。請兩位太后給臣一兩天的日子,好好兒籌畫一下。」

  「嗯,嗯。」西太后點點頭,表示滿意,總算有了一句比較實在的話了。

  於是兩宮交換了一個眼色,東太后便說:「一路來也辛苦了。先去歇歇吧!」

  「是!」恭王站起,跪了安退出煙波致爽殿。

  一出殿,史進忠領他到一間值班太監待命閑坐的屋子裡去休息,沏上好茶,裝來四個果盤,左一個「王爺」、右一個「王爺」,大獻殷勤。恭王心裡明白,這是有所需索,便伸手到靴頁子裡去掏銀票,手一伸進去,方始記起,銀票倒帶著兩張,一張一萬,一張五千,照一般的規矩,不過開銷一兩百兩銀子,這兩張銀票的數目太大了。但苦於隨從不在左右,無法取一張小額的銀票來,而這個「開銷」,可又既不能欠,更不便找,只得咬一咬牙,拈著那張五千兩的,隨手遞了給史進忠。

  「你分給他們大夥兒,買雙鞋穿吧!」

  史進忠一眼瞄過去,正好掃著「五千」二字,始而一愣,繼而大喜,笑容滿面地先請安後接銀票,接了銀票再請安,然後轉身把手一揚,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都來!謝王爺的賞。」

  那些太監一看史進忠的臉色,就知道賞得不少,頓時紛紛趨附,很快,很整齊地站成兩排,仍舊由史進忠領頭,一起替恭王請安道謝。

  等那些太監退後,史進忠單獨上前,躬著身子,小聲說道:「肅中堂派人來傳了話,說等王爺一下來,就請到他府裡去,二宮門口,套著車在伺候。」

  「好,我這就去。」

  「晚上我在到公館去給王爺請安。上頭如果有什麼話,我隨時會來稟報。」

  一看這神氣和這番話,恭王不心疼那五千兩銀子了!因此,說話的態度也不同了,「你不必來!來了我也不見。上頭如果有什麼話,等我進宮的時候,你跟我說好了。」「是,是!」史進忠滿口答應著,「王爺有什麼差遣,儘管吩咐。」說著,親自把恭王送到二宮門口,等他上了車還請了個安。

  護衛隨從,前呼後擁著到了肅順府第,主人開了中門,親自迎接,陪客早已到齊。除了顧命八臣以外,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:惇王和醇王,主客一共十一位,都換了便衣,先在水閣閒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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