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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話雖如此,而自有軍機處以來,從無那一個人因為私用印封而獲罪的。為了掌握時效,取用方便起見,歷來的規矩,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,蓋好了軍機處銀印,幾百個放在方略館,除了公務以外,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,需要及時通信,也都取用印封,標明裡數,交兵部提報處飛遞。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,但相沿成習,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。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,跟曹毓瑛一作梗,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,因此人人側目冷笑,暗中卑視。

 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,什麼也不懂的黑章京,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著,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,不僅秘密通信,大受影響,而且因為他的舉動,也提醒了杜翰、匡源、焦祐瀛這些人,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,不免有所戒備。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,凡是軍機章京領班,沒有不知道的,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,發各省督撫的「廷寄」,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,寫旨已畢,親填印封寄發,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。這一來,曹毓瑛就很清閒了。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,見此光景,格外韜光養晦,一下了班,不見客,更不拜客,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,飲酒打牌,消遣苦悶的日子。

  自然,有時也不免談到軍機處的同事,提起鄭錫瀛,有人笑道:「此公的近況,倒有一首詩可以形容:『流水如車龍是馬,主人如虎僕如狐;昂然直到軍機處,笑問中堂到也無?」

  這是相傳已久的一首打油詩,形容紅章京的氣焰,頗為傳神,但是,「那也只是他自以為紅而已!」在鄭錫瀛一班中的蔣繼洙,不屑地說,「其實,『宮燈』又何嘗把他擺在眼裡?」

  「不談,不談!」曹毓瑛搖著手,大聲阻止,「今宵只可談風月。」

  賓客們相與一笑,顧而言他。到得定更以後,客人紛紛告辭,曹毓瑛暗暗把蔣繼洙和許庚身拉了一把,兩人會意,托故留了下來。

  延入密室,重新置酒宵夜,曹毓瑛低聲問說:「兩位在京中的親友多,可有什麼消息?」

  「有個極離奇的消息。」許庚身答道,「我接到京中家信,語意隱晦,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,是一條『苦肉計』,借此傳達兩宮的密諭。」

  「可知道密諭些什麼?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也有消息。」蔣繼洙緊接著說,「聽說京中大老正在密商,垂簾之議,是否可行?」

  「這就『合攏』了!」曹毓瑛以手輕擊桌面,「如有密諭,必是發動垂簾!而且必是『西邊』的主意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許庚身俯身問道:「這觸犯,『宮燈』的大忌,能行嗎?」

  「誰知道行不行?走著瞧吧!」

  在片刻的沉默中,許庚身與蔣繼洙同時想到了一個疑問:小安子果真銜兩宮之命,口傳密詔,那麼在京的朱學勤,必有所聞,難道密劄中竟未提及?

  「是啊!」當許庚身把這疑問提出以後,曹毓瑛困惑地答道:「我就是為這個奇怪!修伯的信裡,應該要提到的,而竟隻字不見。誠然,我曾通知修伯,近來有人在注意,書劄中措詞要格外留神,但無論如何,象這樣的事,總該給我一個信啊!」

  「會不會是『伯克』截留了?」許庚身問蔣繼洙,「你跟他一班,想想看,有此可能否?」

  「我倒不曾留心。不過我想不至於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修伯如果提到這些話,自然是用『套格』,你想像他這樣的草包,一見『套格』,有個不詫為異事,大嚷而特嚷的嗎?」

  曹毓瑛和許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。鄭錫瀛是個淺薄無用的人,倘若拆開京裡來的包封,發現一通語不可曉的「套格」密劄,自然會當做奇事新聞張揚開來。照此看來,不是朱學勤特別謹慎,故意不提,便是小安子口傳密詔之說,根本就無其事。

  「我看消息不假。而且寧可信其有,不必信其無。」許庚身又進一步申論,「就算是無其事,也該朝這條路上去走!」

  曹毓瑛深深點頭,舉杯一飲而盡,夾了塊蜜汁火方放在嘴裡,慢慢咀嚼著說:「星叔這話有味!我也常常在想,我輩當勉為元祐正人。但老實說,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見解,現在聽星叔也如此說,可見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」

  「元祐」是宋哲宗的年號,哲宗也是沖齡即位。宣仁太皇太后臨朝稱制,起用司馬光,重用呂公著、呂大防、範純仁,天下大治,史冊稱美。但許庚身、蔣繼洙都明白,曹毓瑛的所謂「當勉為元祐正人」,意在言外,第一是贊成太后垂簾,第二是把肅順比做呂惠卿,顧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「新黨」。借古喻今,是個極好的說法,尤其是無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擬為「孝友好學,敬相求賢」,「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」,憂悸致疾,英年早崩的宋神宗,絕不構成誹謗先帝的「大不敬」的罪名,真妙極了!

  於是,許庚身也浮一大白,擊節稱賞:「好個「元祐,之喻!」

  「對了!」蔣繼洙也很興奮地說,「有此說法,『朝這條路上走』,可算得師出有名了!」

  「二公少安毋躁!」曹毓瑛卻又換了一幅極謹慎的神色:「別人熱,咱們要冷。凡事不妨冷眼旁觀,莫露形跡,而且諸事要小心,須防有人挑撥。『宮燈』是王敦、桓溫一流人物,殺大臣立威,尚且無所顧忌,何況我輩?挑個小毛病,也不須有別的花樣,只諮回原衙門好了,這個面子就丟不起!」

  「是,是!」比較忠厚的蔣繼洙,深深受教。

  在許庚身,當然也記取了曹毓瑛的告誡,而心裡又另有一種想法。被「諮回」——軍機章京例由內閣中書及各部司員中舉人、進士出身的,考選補用,「諮回」則仍回原衙門供職,表面未見貶降,實際上是逐出軍機,自是很丟臉的事,但面子還在其次,主要的是此時一出軍機,就無法真正看到一出熱鬧的「好戲」了!這才是許庚身願意聽從曹毓瑛勸告的最大原因。

 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「戲」的感覺,他一半正經,一半玩笑地說:「『宮門帶』加『大寶國』這一齣戲開鑼了,正角兒快上場了,你我雖是龍套,也得格外小心,按著規矩走,別把這齣戲唱砸了!」

  所謂「正角兒」,不言可知是指恭王。就在下一天一早,軍機處接到宗人府轉遞和碩恭親王府長史的諮文,通知恭親王自京啟程的日期,太常寺接到王府司儀長的諮文,以恭親王叩謁梓宮,通知預備祭典。此外,內務府接到諮文,要求為恭親王及隨從人員,代辦公館,行營步軍統領衙門,接到諮文,通知恭王行程,須派兵警衛。

  這種種動作,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謂「擺譜」,予人的印象,仿佛恭親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。京中和行在共有十個親王,禮、睿、豫、鄭、肅五親王,是開國八個「鐵帽子王」中的五個,莊親王為順治時所封,怡親王為雍正時所封,這七個親王都由承襲而來,「老五太爺」惠親王和「五爺」惇親王,則是由郡王晉封,只有和碩恭親王奕訴,是宣宗朱筆親封,特顯尊貴。

  因此,鄭親王端華大為不滿,一面抹著鼻煙打噴嚏,一面斷斷續續地說:「恭老六也是!這是什麼時候?還鬧這些款式!你要排場,到你自己府裡擺去,在這兒是逃難,那裡給你去找大公館?我看,跟老七說一說,他那兒比較寬敞,讓他給騰兩間屋子,他們是親哥倆,應該商量得通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肅順搖手笑著,顯出那得意的慷慨,「恭老六也就剩下這一點兒排場了!咱們就依了他。」隨即下令,給恭親王辦差,禮數要隆重,供應要豐盛。

  肅順的那「得意的慷慨」,提供了一個看法,覺得恭親王的故意「擺譜」,找這個衙門、那個衙門的麻煩,無非失意的負氣而已。比較看得深一點的,認為恭親王的這些動作,意在表示他此行,純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,到靈前一慟,略盡手足的情分,與他「特授留守京師、督辦和局、便宜行事、全權欽差大臣」以及「管理總理各國通商事務大臣」的頭銜無關。但不管持何看法,恭親王未到熱河之前,先驅的聲勢,已輕易地造成了,文武大小官員以及宮內的太監,宮女,都在談著恭親王,也在盼著恭親王,要一瞻他的威儀丰采。

  他是七月二十五從京裡動身的,按著驛程,一站一站毫無耽擱地行來,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,「避暑山莊」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門,接到前站的「滾單」,說是恭親王已到了六十裡外的欒平縣。

 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。欽天監事先推算明白,這天「日月合璧,五星聯珠」,是一大吉兆,卻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「二七」,行「殷奠禮」的日子。

  為了趕上殷奠禮,恭親王半夜裡就從欒平縣動身,先驅的護衛,一撥一撥地趕到「避暑山莊」大宮門前,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蹤,由欒平北上,經雙塔山,過三岔口,到廣仁嶺,再有十裡就是承德府,但由府城到行宮,還有半個時辰的途程。

  王公親貴,文武大員,原都在行宮附近等著迎接的,無奈「殷奠禮」行禮的時刻,早經擇定,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轎,尚無蹤影,只好先趕到奉安梓宮的澹泊敬誠殿去站班,伺候皇帝行禮。宮門外,留下內務府的一些司員,等著照料恭王。

  澹泊敬誠正殿中,這時早就陳設妥當,靈前供列饌筵二十一器,酒尊十一個,羊九隻,紙錢九萬,內外白漫漫一片縞素,清香飄渺,素燭熒然,王公百官,按著爵位品級,由殿內到門外,列班鴰立。辰正將到,御前大臣引著小皇帝駕臨,隨即開始行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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