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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這傢伙得意忘形,竟似朋輩晤談的語氣了。

  寶鋆有啼笑皆非之感,但此時還不能不假以詞色。寶鋆年輕時,也是鬥雞走狗,賭酒馳馬的旗下絝袴,這時便索性出以佻撻的姿態,站起來一拍小安子的背:「好小子,有你的!記上你大功一件,等兩宮回鑾,一名總管太監,跑不掉你的!」

  「全仗寶大人栽培!」小安子笑嘻嘻地請了個安。

  「可有一樣,」寶鋆立刻又放下臉來說,「不准把你這一趟的差使,跟人透露一個字!」

  「我決不敢!」

  「好!你今天就進宮去當差,派你幹什麼,你就幹什麼!」寶鋆再一次提出警告:「你要自以為立了功勞,不把別人放在眼裡,鬧出事來,我可救不了你!」

  等把小安子送走,寶鋆隨即吩咐套車,一徑來訪文祥,密室相晤,出示太后的親筆,文祥頗感意外,等寶鋆細說了經過,他越覺驚奇,「想不到『西面的』,頗具幹才!」他點一點頭說,「是位可以共事的,那個摺子上的正是時候。」

  原來恭王早就上了一個請求叩謁梓宮的摺子了。

  那是根據曹毓瑛的報告和建議,經過縝密研究以後的決定。

  在曹毓瑛的,「套格密劄」中,對於西太后堅持章奏呈覽,以及用御賜兩印代替朱筆的經過,曾有所陳敘,同時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員的觀感,認為西太后的舉指應該刮目相看,肅順,怕的是遇到了一個難惹的對手。因此,他建議恭王,不妨奏請叩謁梓宮,章奏即由太后親覽,自然就會准奏,相信恭王到了熱河,西太后一定會有指示,那時見機行事,可進可退,不失為當前唯一可行的途徑。

  這個建議經過文祥、寶鋆與朱學勤多方研究以後,認為有利無弊,所以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,在三天前就用「四百里加緊」的驛遞,專送熱河。原意只是觀望風色,所以並無準備,而且也不必急著動身,但此刻奉到了機密懿旨,情勢大變,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。

  恭王左右的智囊,有一套極有效率的辦事程式,寶鋆多謀,文祥善斷,機密文件的草擬和策應聯絡的工作,則歸朱學勤,有時也幫著出主意,而恭王的老丈人,歷任封疆的桂良,見多識廣,在疑難之際,是個最好的顧問。當時,文祥寫個「乞即顧我一談」的名片,派人套了車去請朱學勤,朱家回說主人不在家,於是輾轉追蹤,終於在宣武門外琉璃廠的一家古玩店裡,把朱學勤找到了。

  等他趕到,文祥與寶鋆,已經將那道密旨,通前徹後地研究過了。西太后想抓權,又與肅順不睦,召恭王去「籌諮」的「大事」,當然是密議去肅之計,值得重視的是,東太后的態度,既有「兩宮同諭」的字樣,又鈐有「禦賞」印,則此密旨,自然是東太后所同意的。但疑問也不是沒有,到底是東太后衷心贊成,還是因為秉性忠厚和平,卻不過西太后的情面,甚至逼壓,勉強蓋了那個「禦賞」印的呢?

  看起來,還是後者的成分居多,因為大行皇帝剛賓天的那幾天,外間傳言,兩宮為了禮節細故,不甚和睦,而肅順又極尊敬東太后,依常理來說,她不可能幫著西太后來對付肅順。

  「這一層一定要弄清楚。」文祥在寶鋆把整個經過情形,跟朱學勤約略說明以後,緊接著提出了一個辦法:「修伯,你把小安子找到什麼嚴密的地方,仔細再問一問,兩宮日常相處的情形。如果兩宮同心,諸事好辦,倘只是『西面的」一頭兒熱,那就得步步為營,先留下退身的餘地。」說到這裡,他轉臉看著寶鋆:「佩蘅!你覺得我的話如何?」

  「高明之至!」寶鋆隨即向朱學勤說:「事不宜遲!小安子此刻大概還在內務府,我派人陪了你去。」

  「二公老謀深算,自是智珠在握。不過我有個看法,此事兩宮同心,似無可疑。」

  「何以呢?」寶鋆極注意地問。

  「聽說宮女雙喜,是東太后的心腹?」

  「啊!」文祥與寶鋆同時發出輕呼,他們都領會了這出「苦肉計」的配角是雙喜,若非東太后同謀,雙喜就不可能「上場」的。

  「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。」文祥滿意地向寶鋆說。

  寶鋆是個爽利心急的性子,隨即便說:「疑團既釋,該怎麼處置,索性讓修伯好好想個辦法出來,今晚就好跟六爺去說。」

  「不必如此!」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說,「天大的事,也不能不吃飯。且杯酒深談,從長計議!」

  於是就在他書齋中設下杯盤,旗人講究飲饌器用,國喪期間不張宴、不舉樂,雖只家常小酌,依然精緻非凡。一主二賓淺斟低語,就在這一席之間,把朝局的大變化,朝政的大舉措,談出了一個概略,只待恭王出面去進行。

  他們準備要向恭王建議的,第一,是立即啟程赴熱河,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,必可邀准,不必等批了回來再動,免得耽誤工夫。第二,密召勝保進京,以備緩急。這兩點,三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,所以並未引起爭端。

  談得最多、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。實際上是西太后的意向,她的本意不僅在於廢斥甚至翦除肅順,更著重在代替她的六歲的兒子,掌握大權。但是,清朝的家法,只有顧命輔政,並無女主垂簾,貿然提出這個主張,可能會招致重臣的反對,清議的不滿,反有助於顧命八大臣,使得他們的地位,益加穩固,豈非弄巧成拙?

  如果僅僅是垂簾與顧命這種制度上的矛盾,或者西太后與肅順之間為了爭權而起衝突,都還有調和解決的辦法,麻煩的是,既要除去肅順,又要使不在顧命之列的恭王,得以執政,那就難辦了。罷黜肅順可以辦得到,但重視祖制,則大權仍舊落在顧命大臣手中,驅逐肅順,無非為載垣、杜翰他們帶來擴張權力的機會而已。

  這樣一層層談到後來,便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結論,只有一個辦法,能使恭王重居樞要之地,那就是盡翻朝局,徹底推倒顧命大臣的制度!

  幼主在位,不是顧命輔政,便須太后垂簾,那也是非楊即墨,必然之勢。於是,話題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。

  文祥力主慎重,而且有不安的神情,不知是他想到違反祖制,心中愧歉,還是覺得女主臨朝,非國家之福?寶鋆處事,一向激進,而且特別看重恭王的利益,所以主張不顧一切,放手去幹。這一來,地位最低的朱學勤,反倒成了這兩個大老之間的調人了。

  他是贊成文祥的態度的,但話說得婉轉中肯,他認為最重要的是,要爭取元老重臣的支援,此時不妨先做探測、疏導的工作,等清議培養成功,再提出垂簾的建議,則水到渠成,事半功倍。這是很切實的話,寶鋆亦深以為然。

  就在他們密議的這一刻,恭王的摺子也正到了行在。章奏未定處理辦法以前,先呈內覽,這一點已為西太后爭到了。因此肅順一見是恭王的封奏,頗為注意。等發下來一看,才知道是奏請叩謁梓宮,他千方百計地想阻止恭王到熱河來,卻未料到恭王有自請入覲的這一舉!一時計無所出,只捧著奏摺發愣。

  「想法兒駁回去!」端華大聲說。

  「這怕不行!」載垣比較明白事理,「沒有理由駁他。」

  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,恭王與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,哥哥病危的時候,不能見最後一面,死後還不准做兄弟的到靈前一哭,這是到那裡都講不過去的事。肅順也想通了,遲早總得跟恭王見面,反正自己腳步已經站穩了,也不必再忌憚他什麼!因而用不在乎的語氣,大聲說道:「他要來就來吧!」接著又說:「咱們替國家辦事,別把精神花在這些不相干的事兒上面!好好兒商量商量『年號』,才是正經。」

  「不是已經規定了嗎?」端華愕然,「還商量什麼?」

  「他們兩位,」肅順指著穆蔭和杜翰說,「還有異議。」

  「雖有異議,可不是反對中堂。」杜翰趕緊聲明,「我只是怕京裡有人說閒話。中堂不知道,現在專有一班窮京官,讀了幾句書,號稱名士,專愛吹毛求疵,自鳴其高。未登基,先改元,不合成例,可有得他們囉嗦了!」

  「哼!」肅順冷笑答道,「名士我見過,讀通了書的我更佩服,郭嵩燾、王闓運、高心夔他們,難道不是名士,難道不是滿腹經綸?我敢說,他們要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號的緣故,一定會贊成,一定會說我這是匡時救世之策。要說那些除了巴結老師,廣通聲氣以外,就知道玩兒古董字畫的翰林名士,或者打秋風、敲竹槓,給少了就罵人的窮酸,他們瞧不起我肅老六,我還瞧不起他們那些王八蛋呢!」

  看肅順是如此憤慨偏激的神情,杜翰不敢再說,穆蔭也保持沉默。這樣,年號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。

  於是全班進見太后——兩宮並座,一東一西,皇帝偎依在東太后懷裡,等磕過頭,照列由載垣發言陳奏,但他只陳述些簡單的章奏,稍涉重要的政務軍情,以及官員調動,便都讓肅順來奏答。而發問及裁決的,往往是西太后,東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,只聽她不斷小聲地在說:「安靜些!」「別鬧!」「別講話,聽肅順說!」

  肅順說到年號上來了:「皇帝的年號,奴才幾個共同商酌,定了『祺祥』兩個字。」說著,他把正楷寫了「祺祥」二字的紙條,放在禦案上面。

  西太后看了看,略顯驚異地問道:「這麼急呀?『回城』再辦也不晚嘛!」

  「回太后的話,這有個緣故。」肅順從容答道:「如今官錢票不值錢,銀價飛漲,升鬥小民,全是叫苦連天。奴才想來想去,只有一個辦法。官錢票不是不值錢嗎?咱們就不用票子,用現錢。那一來,銀價馬上可以回平,銀價回平,物價一定往下掉,物價一掉,人心自然就安定了。」

  「哎!」難得開口的東太后,不由得贊了一聲:「這話不錯!」

 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,徐徐說道:「話是不錯。可是,就沙殼子的小錢,也得拿銅來鑄啊!那兒來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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